灰漾漾天空笼罩着整个利州城,雪花簌簌飘飞,轻轻地洒在窗上,宛若情人温柔的细语。长街如洗,雪花薄薄地覆了一层。一块块略有些粗糙的青石板,在雪光中看来,仿佛一块块青玉,街道上的人声已越来越少,大地已开始渐渐沉睡。
屋檐下,渐渐挂起了一条条细细的冰柱,冷风自冰柱中吹进屋内,冷得像刀。在这种天气里,谁也不愿意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
顾振作却怎么也睡不着。此刻,他举杯未喝,桌上有菜,已因寒冷而结了一层薄薄的乳白色油冻。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远处,不知是在看街上热腾腾的小吃,还是刀尖般的冰柱,亦或匆匆而过的行人。他突然放下了酒杯,打开了门。雪花飘在了他的身上,脸上,冷风吹来,似针尖般刺入他的血液和骨髓。
顾振作又看了看窗前几个花盆,每个盆中都种了一株梅花。它们正在安静地绽放着,在冰天雪地里顶着刺骨的寒风散发出醉人的香。顾振作的面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他的眼睛亮了,整个人仿佛一瞬间就年轻了二十岁,就像冰雪中的梅花般充满了活力。
街道上对面是一个小吃摊,锅里正煮着热腾腾的的牛肉面。在这样的天气下能在这里摆摊卖面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卖面的人选择了这个活,无论天气如何他都得做下去,也许这就是责任。一个人若是有了一个担子,那他的担子便不会轻易放下,肩膀便不会停歇,这就是人,就因为有了责任,会负责任,才之所以为人。
顾振作把双手拢在衣袖里,踩着一地的雪慢慢地踱进了这个只有两张桌子的面摊。
看到顾振作,卖面的老人疲倦苍老的脸上挤出了笑容,“客官,要不要吃碗面?”
顾振作在一张长凳上坐下,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突然笑了,那笑意虽然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苦涩,却仍然温暖如冬阳。他说:“我喜欢你的面,更喜欢你这个人。”半晌,他又问:“你的面好像是来自远方?”
“是的,我做面的手法来自远方,我的面自然也来自远方。”老人看着远方,悠悠地说。
顾振作又看着他,“那你这个人是不是也来自远方?”
“我已经老了,老得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在这里只不过是为了等死。”老人苦笑,每一条皱纹里都充满了苦涩,“幸好我的面是新鲜的,每一天都很新鲜。”
顾振作也笑了,悠悠地说着,“新鲜的面正是我喜欢的,所以我每天早上都会忍不住来吃上一碗,有时候晚上睡觉之前也会来,到今天好像已经是第八碗。”
“不错。”卖面的老人说,“不多不少,正好是八碗。”
顾振作问:“那我每次吃完是不是都要付钱?”
“当然是的。”老人说。
顾振作又问:“那我又是用什么付的?”
“用的都是银子。”卖面老人说,“而且每一次都比其他人要付得多一点。”
顾振作再问:“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从什么地方拿出银子的?”他的问题已经越来越奇怪了,但卖面老人还是很快回答了。
“当然记得。”老人笑了,“我是一个穷得要命的人,更是一个穷得快要死了的老头,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睛总是会特别亮的。”他又接着说:“每一次你从那个鼓鼓的钱袋里拿出银子时,我心里总是忍不住要叹一口气。”
“我的钱袋是什么样子,你当然也已看得很清楚。”顾振作的语气中带着肯定。
“你拿出的时候,我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又怎会看不清楚?”卖面老人又笑了笑,“你那个钱袋鼓得像个包子,折痕处用一根很细的牛筋紧紧地扎着,想要一下子解开还真是不太容易。”
顾振作又说:“你既然看得那么清楚,当然也看到了我是从什么地方拿出钱袋的?”
“你是从袖子里拿出钱袋的。”老人回答,“你的手好像总是喜欢拢在袖子里。”
顾振作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那我是不是先用右手把钱袋从左边的袖子里拿出,然后用两只手一起解开那条牛筋?”
“是的,好像就是这样子。”老人想了想,又用强调的语气说,“就是这样。”
顾振作的一双眼睛突然变成了两根钉子,紧紧地盯着卖面老人。
一个卖面的老人,一个离去十年的江湖侠客,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早晨相遇。一个想要吃面,一个想要卖面。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情况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对话?
这些话说得简直莫名其妙!顾振作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既然会说出来,那其中一定有很深的含意,含意越深,别人当然也就越难了解。他为什么要对一个卖面的老人说这些话?而且能明白他话的人绝不会多。奇怪的是,这个看起来平凡而又有些呆呆的卖面老头竟好像很了解。
顾振作用钉子一般的眼神盯着他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笑,而且慢慢地端了一碗面放在桌上,又笑着说:“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再买我一碗面了?或者是还有话要问我?”
“我确实有话要问你。”顾振作看着他说,“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老人挑了挑眉,也在看着他。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杀我?”顾振作盯着他的眼睛,“我每一次来,你都至少有一次机会可以杀我。”
他每一次来吃面,走过来时都是双手拢在袖子里,但说不定袖子里时刻都藏有兵器,所以这不能算是机会。可等到他用右手从袖子里拿出钱袋,再用两只手解开系钱袋的牛筋时,老人若是忽然抽出一柄杀人的利器,就可以立即砍向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甚至将他置之于死地。
顾振作说:“我看得出你的扁担里时刻藏有一把杀人的利器,而你的手随时随地都可以拿到那根扁担。”
“我一共来了八次,你也至少有八次机会置我于死地。”他又接着道,“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