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肃肃,枫叶萧萧,药香四溢。
第一百零八针扎下,一口黑血喷出,剑峥的内息缓慢而平稳地在体内流转。
翠衣少女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轻擦去额上汗珠,走至门口,轻笑道:“我是不是该佩服我自己了。”
一直站在门外焦急等候的顾振作闻言一喜,猛地冲了进来,待看到剑峥惨白的面上隐隐出现的一丝血色,悬了一夜的心终于缓缓落下,双膝一软,跪坐于地。
翠衣少女知他心绪,静静地站于一旁。此时的顾振作便如一根紧绷的弦突然被放开一般无力,全身也因激动而轻轻颤抖。
良久,他突然转向少女,深深磕下头去。
少女一怔,笑道:“你这样岂非折煞我?”
顾振作方站起身来,郑重道:“姑娘当得起这一拜。”
少女道:“这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你们运气好,遇上我千洛儿。”
顾振作闻言心下感动,又听得她姓名方想起她施针下药皆不允人观看,想到一事心中一惊,问道:“姑娘姓千?”
千洛儿点头道:“自是如此。”
顾振作道:“昔日曾有一位大侠士也是用药如神,他的剑法更是出神入化,侠义无双,受人敬仰,只可惜我无缘见到这位大英雄豪杰。”
千洛道:“他也姓千?”
顾振作道:“是的,他叫千槿楦。”
千洛儿的眼中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变化,继而冷冷一笑,道:“我也听说过这人,他一生行侠仗义,救人无数,到头来却是遭奸人谋害,落得一生凄惨。”
顾振作看着眼前的少女,说道:“听说他是在十几年前突然失踪,究竟是何缘由却也是无人真正知晓,这样的人实在不该是这种境地。”
千洛儿眼波流转,轻轻叹气,“这世间不平之事又岂会少?很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
顾振作眼中又显出痛苦之色,他又何尝不是无可奈何。
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不是生离死别,也不是失望挫败,而是无可奈何,别无选择,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真正明白那种感觉到底有多可怕。
千洛儿看他形状又叹了口气。
半晌,顾振作压下心中疑问,道:“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你救了我家公子……他只是个苦命的孩子。”
千洛儿笑道:“那你要如何谢我?”
顾振作正色道:“但有差遣,纵是赴汤蹈火,也必定全力以赴。”
屋檐一角,一精致的铃铛突然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接着其他方向的铃铛也开始响了起来。
千洛儿面色微变,看着铃铛,“赴汤蹈火就算了,还是先保重自己吧。”
顾振作怔了怔,想到她这铃铛的妙用,问道:“有人来了?”
千洛儿道:“是的。”
顾振作看着秋风中飘落的树叶,道:“他们一定是在找我。”
千洛儿疑道:“你知道?”
顾振作凝望着远方,幽幽道:“无论是不是,我都一定要走的。”
千洛儿道:“看来你的仇家并不少。”
顾振作苦笑,“确实不少。”说完他转过身,看着榻上的剑峥,眼中尽是温和之色,随即又道:“可不可以请求你一件事?”
千洛儿道:“你要我护住他?”
顾振作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真诚,“至少在他醒来之前,我不想……”
千洛儿道:“好!我这个地方虽不是绝对安全,但一时半会还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顾振作笑了笑,虽然不知千洛儿真实身份,但无论如何,他都相信她。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剑峥,转身向外走去。
千洛儿看得分明,他在转身的那一瞬,眼中不知流露着多少不舍与心酸。
秋风冷寒,落叶飘飘,一如顾振作的心,孤独寂寞。
淡淡的一抹斜阳,轻轻洒在他的身上,仿佛剑峥正微笑地看着他,说道“等你回来,我们大醉一场。”
以往有剑峥可以照顾,他的情感还能够有所寄托。可走出这片树林,从此他就是孤身一人,无论将来发生何事都得一个人独自去面对,去解决。但既已决定的事也不会轻易改变,他的仇家确实不少,可他不想连累了剑峥,他也相信剑峥今后必定能在这个江湖上存活下去。
一个人若想生存于江湖,那就必须得有保命的法子。这些剑峥无疑都已拥有,高深的剑法,敏锐的洞察力与判断力,他缺少的就是经验,而经验往往是从无数惨痛的教训中的得来的。
树叶依旧刷刷落下,顾振作的每一步都带着寂寞与不舍,却又那么坚决。
人们都说离别最为伤感。女人之间的离别多是亲切寒暄,或是抱头痛哭,所有的离情别绪都可以用泪水来诉说。其实男人之间的离别往往更加令人感伤,他们不会痛哭流涕,也不会热切话别,而是把所有的别绪都埋藏在心底,纵有再多的不舍与悲伤,都只化为一个毅然的转身,一句珍重。
利州城中依旧熙熙攘攘,吉祥客栈依旧人来人往。
沐风静静地坐于窗边,对着酒杯怔怔出神。
他也曾来过吉祥客栈,这里过往食客众多,生意很好。掌柜是一个身形佝偻,颤颤巍巍却又一双明亮眼睛的老人。他还有一双灵巧的手,不仅能酿制出令人垂涎的好酒,还能泡得一手好茶。大家都只知他姓赵,因而称之“赵老”。跑堂的小二是一个年轻老实的小伙子,总是精神饱满地招呼着客人,脸上挂着傻傻的笑,还记得掌柜、食客都叫他二傻。
现下已是中什,客栈中食客众多,据沐风了解大多都是常客。跑堂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招呼客人也是热情周到,但却已不是那个总会冲着客人傻笑的二傻。掌柜五十来岁,略带书生气,却目露精光,一看就是个手拿算盘的生意人。
客栈若换个掌柜或是跑堂的,并不是什么大事,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沐风却觉得很奇怪。
既然食客大多都是常客,那他们必定与客栈的掌柜、小二十分熟悉,可他们此刻却如往常一样谈笑吃喝,没有半点惊奇之色或是询问。一间客栈变化如此之大,一个常客是不可能看不出的,除非他们都是瞎子,但沐风实在看不出有谁是瞎子。
沐风苦笑,大声道:“小二,再来一壶上好的竹叶青。”
那店小二高声应着,很快便笑容满面地将酒送了上来。
香飘入鼻,醇正浓郁,沐风不禁赞道:“好酒!”随手给了小二一锭银子的赏钱。沐风很清楚,让这样的人开口说话最好的方式就是钱,在有最好的解决方式的时候他绝不会选择其他方法,而这个方法无疑是最快最有效的。
小二立即喜滋滋地道:“这可是我们店里最好的酒,客官是懂酒之人,想来必是知晓。”
沐风笑问道:“你也识得好酒?”
小二微垂着头,眼里却满是自豪,乐呵呵地说道:“小的出身卑微,没见过什么世面,幸得掌柜刘先生收容,平日里听过一些,却也只是略知皮毛而已。”
沐风剑眉轻挑,“小二哥在这店里学得这般本事,想来也是花费不少时日?”
小二听言更是喜上眉梢,“可不是嘛,这酿酒之术可谓博大精深,可不是谁都能学得会的。刘先生见我机灵,平日里帮忙打打下手,这一晃就过了好多年……”
沐风听到此处不禁眼光一亮,“你们掌柜的不是姓赵吗?”
小二道:“自打我到这家店,掌柜就是刘老板,可能是客官记错了。”
沐风笑道:“看来真是我记错了。”
此时,忽听门外一人高声道:“小二,昨天与你们刘老板定的那批酒今天来取。”
小二连声应着,跑开了去。
沐风喝下一杯酒,喃喃道:“我记错了?”
沐风当然不会记错,只要看过一眼的人,他绝不会记错!可为何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剑峥是否真的已死?他实在想不明白。
听月的话不会假,那又是谁在一夜之间改变了这一切?如果真是有人在操纵,那又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又究竟有多可怕?
沐风忽然感觉背脊在一阵阵发凉,缓缓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大步向外走去。
人们常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沐风相信这句话,他也相信世间绝对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情,只要有破绽,他迟早会找到。
世上为了自己劳累伤神,甚至是拼命的人并不少,因为那是为了自己,为了生存,无论多大的痛苦都可以忍受,而为了别人去承受这种痛苦的人却几乎没有。很多人都认为这种人要么是傻子,不然就是疯了。
沐风此刻便在做这样的事,他当然不是傻子,更没有疯,但他愿意为了剑峥承受这种苦,甚至是拼命。不只因为剑峥曾救过他一命,是他的恩人,而是他已把剑峥当成了朋友,为了朋友,他愿意承受这种痛苦,愿意去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