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较深了,天气挺冷。白云里九成的人家已经熄灭了火堆与灯烛歇息,邢云的房里仍是亮着灯。
油脂灯光照在邢云的光头上,映出一些光晕。他盘腿而坐的捧着一本《大唐西域记》在细读。这是西行取经归来的三藏法师唐玄奘所著的一本游记,其中记载了他游历天竺、西域十九年的所见所闻。
邢云一边细看,还一边做笔记。
屋外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唐锋仍在练着石锁。
听到这个声音,邢云不由得会心一笑。他知道,老麻让唐锋练足三百下才可以回家,那么唐锋就肯定一下都不会少。虽然老麻现在都已经在呼呼大睡了,根本没人监督唐锋,他也一定会做到。
翘关,也就是举重、抡石锁,是大唐军队里既定的训练项目,目的很明确就是煅炼力量。邢云后院里的石锁有几类,大小重量不一。最大的一对加起来重逾百斤,重量是军中常见石锁的两倍,以往除了邢云根本没人去动它。所谓的“举石锁”也不是举起来就算,而是左右双手从地上各抓一个抡到与肩同高,然后伸直双臂把石锁在胸前端平,再打开双臂将它们横向举开,最后稳稳放到脚前与肩同宽的位置,这才算是一次!
从小习武的邢云从十五岁起开始练这种另类大石锁,一般每组只做二十个,一天很少超过十组。可是今天,唐锋每组都做了三十个,到现在已经做完了七组。
邢云不知道唐锋是天才还是怪物。总之,不管是在少林寺还是军队里,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做完了一组,唐锋坐在那里呼哧哧的喘气,略作歇息。邢云想了一想,倒了一碗水打开后门走了出来,把它给了唐锋。
“多谢邢头儿!”唐锋也没多说,咕噜噜的就喝干了,“我接着练!”
邢云接回了碗,饶有兴味的坐在了后门的木阶上,静静的看着唐锋举完三十次。
“八组了?”
“嗯,八组!”唐锋挥汗如雨的直喘气,“还有两组,就完了!”
邢云笑道:“算了,反正老麻不在,我也不说你,回去吧!你大爹大娘一会儿要来找人了,我可吃罪不起!”
“不行,我得练完。”唐锋二话不说又抓起了石锁。
“缺心眼儿嘛!”邢云仍是坐着看,脸上笑眯眯的。
越到后面,唐锋越感觉到有点体力不支动作变形,石锁被他摔得嘭嘭作响。
“摔坏了要赔。”邢云笑道,“很贵的。”
唐锋都有点双眼昏花了,双手撑在石锁上苦笑不已的看着邢云,“能赊账吗?”
“不能。”邢云笑眯眯的摇头,蓦然眉梢一扬说道,“你不是刚许了一门好婚事么,老丈人富得流油,你还赔不起一对石锁?”
唐锋知道邢云是在寻他开心,也不还嘴,咬着牙总算把这一组做完了。坐在地上仰面朝天的直喘气。
邢云回屋,这次搬出了一瓮酒拿了两个碗,递给唐锋一个,他笑道:“来,壮士,喝一碗你老丈人送给咱们的酒!”
唐锋讪讪的笑了笑,端着碗接了一满碗,一饮而尽。这回不是什么兰陵香的葡萄佳酿,只是普通的村醪浑酒。比起兰陵香来味道差了不少,还有一点酸。
邢云却是挺享受的直咂嘴,“好酒啊!——想吃肉么?”
唐锋嘿嘿的乐,“好,来点儿!”
“没有。”邢云直摇头,“我是和尚,和尚怎么能吃肉呢?罪过、罪过!”
唐锋不由得笑了,“邢头儿你就别装了,我早听人说过,你非但吃肉,还杀人!”
“呵!”邢云淡淡的笑,“眼见都有可能是虚,何况是耳闻呢?”
唐锋笑道:“佛祖肯定也是这么认为。所以,还是来点肉吧!”
“聪明人!”邢云放下酒瓮蹬蹬蹬的跑回屋里,又蹬蹬蹬的跑回来,递给唐锋一大块肉干,“吃吧,味道不错!军队里才有的风干盐水肉!”
说罢,邢云自己就扯了一块肉在嘴里大嚼起来,一边嚼一边往嘴里灌酒。
唐锋哑然失笑,他也实在是饿了,于是像邢云一样的大吃大喝起来。一边吃喝,唐锋心里一边在琢磨邢云这人,太有意思了。
“小刀,你恨老麻么?”邢云突然问道。
唐锋摇头。
邢云笑了一笑,“我也不恨。”
唐锋满头雾水:什么意思?
“当初,我也是他手下的兵,他整我,比整你更狠。”邢云微笑道,“而且那时候我们是在边疆御敌。他整我的地方,是战场。”
唐锋的兴趣一下就被提起来了,“邢头儿,你不是少林寺的武僧吗,怎么又从军去了?”
“怎么,这个你没听说过?”邢云笑道。
“没有。”
邢云的表情像一只正在酝酿阴谋的狐狸,“想听我的故事,得要拿东西来换。”
“不用这么市会吧!”唐锋笑道,“我一穷二白的,什么也没有!”
“那我今天这顿酒肉,都白给你吃了?”邢云一本正经的道,“你也没打算还钱给我?”
“没这打算。”唐锋呵呵的乐,“不过,改天等我发了饷钱,我也请你!”
“你说的!”邢云煞有介事的还要和唐锋击掌,唐锋就拍了上去。
“好,现在开始说故事。”邢云喝了小半碗酒,看着头顶的墨色苍穹,说道,“我一出生,就被扔在了少林寺的山门台阶上。然后,我在那里生活了十七年。那一年我杀了人,就被踢出少林流放到西域充军。朝廷大赦我无家可归继续留在那里打了几年仗,做了将官,然后是城池沦陷军队溃散,我就跟着老麻来了白云里混吃等死。就这些。”
唐锋一愣,“没了?”
“没了。”
“那我亏了!”唐锋大声叫屈,“这么点东西就想骗我的酒肉,不值当啊!”
“你什么也没告诉我,就已经把我的酒肉吃进了肚子。”邢云转头看着唐锋,“我才不值当吧?”
唐锋略微一怔,原来他是想打听我的底细!
“小刀,你心事很重?”邢云说道。
“没有。”唐锋转过了头去,他不想让邢云盯着他的眼睛看。眼前这个机锋内敛不愠不火的酒肉僧人,如同真佛一样有着一双洞悉人心的敏锐眼睛。
邢云见唐锋不愿意说,也不追问,微微一笑道:“小刀,感激那些欺负你、折磨你、打击你、瞧不起你的人。玉不琢不成器,人也一样。”
“嗯……”唐锋应了一声,放下酒碗拍拍屁股站起身,双手又握住了石锁说道,“邢头儿,你是不是听说了我跟叶采薇赌婚的事?”
邢云微笑道:“我只管收钱派饷喝酒吃肉,其他的一概不关心。不过我倒是挺想知道,你是打算吹吹牛皮就好,还是真的会休了叶采薇?”
“当然是真的!”唐锋双眉一沉眼中精光直冒,轻喝一声举起了石锁。
“三品大员,家财万贯!”邢云呵呵直笑,“你抡个石锁就能变出来么?”
唐锋心中一激灵,放下了石锁认真的看着邢云,“那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邢云笑了,“我若知道,还在这里和你们这群土兵竿子厮混么?”
唐锋拧了拧眉头,“那,你能否给我指点一个方向?”
邢云面带微笑的摇了摇头,“看来你也就是意气用事图个嘴巴爽快。你一定会输给叶采薇!”
唐锋皱起了眉头,“我一定会赢!”
“拿什么赢?”
唐锋一下被问住了——是啊,我拿什么赢?大唐的三品大员不算虚职的话,武将是大将军之列,文官是宰相一级,那便是出将入相!泱泱大国千万子民,这样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我凭什么?
看到唐锋这样的表情邢云笑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年少时我们都这样,任性轻狂自以为无所不能。”
唐锋心里有点堵,“听起来,你仿佛很老了?”
“你看得出我的年齿么?”邢云笑眯眯的问道。
“大概,也就二十六七的年纪吧?”
邢云笑了,“小僧虚岁三十五,童子之身不近女色,因此青春永驻。”
唐锋再一次被他逗乐了,“你就没一句是真话,刚刚还说不吃肉呢!我估计凡是佛门的清规戒律,什么不饮酒、不杀生、不妄语、不邪淫你全都犯了!”
“抡你的石锁吧,天不早了,干完了回家!”邢云抱起了酒坛回屋走,边走边在唱吟,“爱欲于人便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罪过,他娘的罪过啊!”
唐锋听了直岔气差点被石锁砸到脚,大笑道:“不恶口的戒条也犯了!”
走到门口的邢云突然转过身来,一手指着唐锋严肃认真的说道:“明天,跟我去州城!”
然后,他就关上门回屋了。
唐锋满头雾水:这货,怎么神经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