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锋当然是人,否则他就不会昏迷两天了。
其实昏迷的这两天里,他经常醒来,只是没有睁眼动弹,更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不少人,像观摩动物园的珍禽异兽一样的围着他看。他们还七嘴八舌的议论,说的那些话让唐锋心里一阵阵乱。
因为唐锋从他们的话语中了解到一个情况——他到了唐朝。
一个正在执行空降任务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特种兵战士,如何飞在半空突然一转眼就到了唐朝,还变得一丝不挂独自落在了荒无人烟的草原上呢?这个问题,唐锋无法找到答案。现在他能做的,只有接受这个无法让他接受的现实。
两年多的军旅生涯、不间断的严酷训练与各种实战,打造了他沉稳坚韧的心理素质,让他耐心的收集到了这些情报,这已经足以让他判断自己现在的处境了。
敌后潜伏、伪装侦察,这些本来就是唐锋经常用到的作战技能。他自信应付这些并无恶意的老乡的盘问已经没有问题了,于是,他挑了一个身边有人、但人最少的时候苏醒过来。
“哦,郎君醒了?”是一个粗重的男人嗓音,然后这个男人坐在了唐锋的旁边。
唐锋眯着眼睛打量这个男人,中年,四方脸大方额,皮肤粗糙满面虬髯,眼睛很有神,穿着一身凌乱陈旧的羊皮祅子,身上有一股羊膻味,左手齐腕残废。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敌意,身经百炼精于侦察的唐锋,一眼就能看出来。
“多谢……”唐锋说了两个字,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中年人急忙将他扶起一些,用一个瓷碗往他嘴里灌了一些温热的羊奶进去。
淡淡的腥味与浓烈的郁香交织在一起,唐锋的味蕾与食欲立时复活了。
“喝罢羊奶,休息片刻方能吃饭。”中年男人的声音很粗重,像是发号施令,谈不上敌意也没多大友善,但唐锋能感觉到他心中的关切之意。
因为他说话的语调,像极了唐锋以前的老班长。老气横秋,嘴硬心软。
“这个老乡,肯定当过兵。”唐锋心中有这样的直觉,但没说,乖乖的喝下了整碗的羊奶。
爽至肺腑。一股生机慢慢在他年轻健壮的身体里弥散开来,在草原上独自晃荡了几天、仅凭野菜与虫鼠裹腹的唐锋更加觉得饥饿。但是中年男人说得对,饿久了的人不能马上猛吃,不然肠胃能马上废了。
“客从何来?”没有客套,中年人直接就问了。
唐锋倒是喜欢这种军旅风格的直来直去,他勉强的笑了一笑,“兰州。”
兰州离这里几千里,唐锋这么说,自然是不想让人马上查清底细,但也不算说谎,当时的空降训练就在那一带进行。
中年人脸上却没有现出半分怀疑的神色。白云里这地方虽然小,但天南地北的贩夫走卒常年多如过江之鲫,三教九流一应汇集,别说是中原内地人,就是远自西域的粟特商人都从不少见。
“浮屠?”中年人突然又问。
唐锋咧着嘴就笑了,露出两排白晰的大板牙。中年人这么问他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的头上只有浅浅的一层板寸头发。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除了浮屠和尚,谁还会打扮成这样呢?
“不是。”唐锋摇头,他不想说谎。因为说一个谎,就要不停的谎言去圆谎,迟早穿梆。
让唐锋奇怪的是,中年人居然没有继续追问了。他只是点了点头,“可是你杀了那匹恶狼?”
“嗯。”
“是条好汉,好生休养。”中年男人粗糙的巴掌拍在了唐锋结实的肩膀上,脸上还泛起了笑容。
唐锋感激的笑了一笑,又疲累的闭上了眼睛。
中年人也没再说话,过了许久他突然扯起喉咙对外面高喊:“婆娘,你煮的肉呢?”
声音嘶哑而浑厚,是唐锋熟悉的军人嗓音,常年大声高喊番号喊成这样的。
“来了、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帐篷的帘子撩开,有个略微富态满是乡土气息的中年妇人,双手抬着一个瓦瓮就进来了。
瓦瓮里底上是常年被烟火薰烧出来的黑灰,内里仍在沸腾,帐篷里顿时一片肉香四溢。
唐锋忍不住的在咽口水。经历了野外浪流时的茹毛饮血,谁也无法抗拒对食物的本能诱惑。
“郎君,来,起来吃饭!”中年男人伸手去扶唐锋,转头又对中年妇人道,“米饭可曾煮熟?中原的郎君,可是吃不惯这单样的肥腻肉食。”
“无妨,能吃,不敢劳烦。”唐锋感激的忙道。听着被叫“郎君”他心里有点别扭,于是道,“大叔,叫我小刀就行。”
“小刀?……嗯,郎君可有大名?”中年人问道。
唐锋不由得咧牙笑了一笑,“小姓唐,名锋。大唐的唐,刀锋的锋。”
“大唐的刀锋?好气概!”中年人突然提高了嗓门大赞一声,“起来,吃饭!”
“好!”唐锋也不客气,因为他实在是饿了,饿得差点就要挂了。
刚刚抬瓦瓮进来的妇人一句话也没多说,只是深看了唐锋两眼,然后又撩开帐帘出去了。唐锋分明看到,这个妇人的眼神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但是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很勤劳也很善良的人。她给唐锋的第一直觉,就是像母亲一样的温柔与慈祥。
对于这对中年夫妇,唐锋有着莫名的好感。也许是他在部队就一直就受到这样的熏陶,不管在战场上多么生猛的战士,见了百姓老乡都是十分低调亲热的。而且,以前他所在部队附近的老乡,也的确都跟部队的关系很好。多次外出演习或是执行任务,唐锋都对“人民子弟兵”这个词有了深切体会。
但像今天这样的蹭吃蹭喝,他还真没怎么干过。从那个羊皮睡塌上起身时,唐锋发现自己身上已经穿上了衣服,和中年男人一样的麻布粗衣羊皮袄子;伤口上还都敷过了药,一抹脸,脸上的油彩也都被洗净了。只是这双脚踩在地上仍是有些生疼,在草原上光脚晃荡了这么久,茧子都磨掉了一层。
中年人就看着唐锋呵呵的笑,居然一句也没多问,就指着那瓮肉,“快吃吧!”
“我这算是出门遇贵人吗?”唐锋的心里感慨不已。但是眼下,食物的诱惑与饥饿的折磨已经让他无暇多想了。于是他在肉瓮前的马扎上坐了下来,虽然直咽口水,但身板坐得挺直也没急着动手。习惯就是习惯,在部队每次吃饭都这样,他还差点条件反射的要唱一首《咱当兵的人》。
妇人捧来了一大碗白米饭放在唐锋身前,又如同慈母似的深看了他两眼,依旧一言不发的出去了。
中年人用挠钩从瓮里钩出一大块早已煮烂的香肉递给唐锋,足有一两斤,对他道:“好汉,放开量吃,吃完它!——狼肉,你打来的!”
他的眼神之中已满是善意,而且带着一丝敬意。
唐锋接过了肉,微笑的点了点头。
中年人上下的打量唐锋,一双老眼精光奕奕,然后又哈哈大笑的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虽然这里地处荒蛮,但“食不言寝不语”的一类汉人习俗与礼貌依旧管用。中年人显然是不想留在这里观摩唐锋吃饭。
“此人极是直爽豪迈,多半曾是军人……咦,怎么我说话也开始文绉绉的了,难道是这两天听多了他们语言的缘故?罢了,入境随俗吧!”唐锋暗自苦笑了一声,然后开始吃饭。越是饿得发慌,他吃得越慢,无数次的野外生存训练,让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然肠胃早就完蛋了。
一边吃饭,他一边观望四周。
这是一处典型的草原牧人帐篷,简朴到有些寒酸,四处显露出属于草原的气息。比如磨得发光的陈旧马鞍,牛羊兽皮铺就的睡榻,挂在墙上的弓箭与弓囊,放在彩漆箱笼上的琵琶,最醒目的就是供在帐中正北方向的一处画像,上书“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几个字。
如同现在许多人家仍然供奉毛主席的画像一样,这户人家供奉着大唐先帝——李世民。
唐锋不由得想到一个问题:我一个来历不明、行迹又十分可疑的人,他们居然也不追问什么,就这样热情的收留招待我了,还放心让我一个人在他家里吃饭。
现在,唐锋心中的疑问就和那个中年人一样的多。但他们都没有向彼此过多打听与追问。
“难道真的是天下军人是一家么?”唐锋便又生出了感慨。虽然那个中年人没有跟他说过这回事,但唐锋能从他的行为举止中感觉出来,他的身上有着军人独有的气质。而且他那只残废的左手,多半就是在战争中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