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兰一个人在灶屋里忙活着,她长得不高大,甚至还有些瘦弱,梳着两个短辫子,使劲地揉着面团。
“大嫂,我来。”
“就快好了,你去放柴吧。”
“大嫂,每天都是你煮早饭啊?”
“那还能有哪个?”
“子玉不煮?”
周玉兰将一大坨面团握在手上,揪出一小块来,放在掌心里使劲地搓了又搓,再向四面扯开一点,麻利地一个个按在锅边,不一会便按满了一圈。周玉兰满意地看着这一圈还不能称为馍的面团子,终于抬起头来,冲张海青笑着说:“她哪里起得早来弄这些。”
张海青又夹了把柴放进灶眼里,捅了一下,火星四起,“命好,我家两个妹妹早就把灶房的活包了。”
“幺女,肯定要格外疼惜,哪家都差不多。”
“以后我来帮你。”
“要得。”
两人将早饭煮好,其余人也陆续地起来了。林子聪三五几下将一碗稀饭倒入肚,抓一只馍便急匆匆出去,丢下一句话,今天开始土地下户了。
一桌子人,你望我,我望你,“土地下户”可不是个新词,听说好一阵了,可真的要发生了,大家还是一时摸不着头脑。
林非木喝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米汤,抹了一下嘴,捏了下胡须上沾着的汤水,站起来回到自己的草房,出来时背上多了一个小背篓,手里多了一把十分袖珍的三十多公分长的小锄头。
“你又往哪里去?”
林非木没有回答他老太婆的话,因为在他看来,她问这话明显就是多此一举的。
“老死人,你没听老大说今天土地下户?”
“该下就下。”林非木头也不回地走了,该他上山,他依然是要上的。
“这死人,咋得了。”
“妈妈,啥是土地下户?”林佳晨问周玉兰。
“就是把地分给每家人,自己种。”
“哦。”林佳晨啃一口馍喝一口汤,速度慢极了,这慢速度不知被林母数落了多少回,长得像个斯娘子,吃起饭来像只猫,也是生在现在,要像以前大食堂,你吃一口,别人都吃完一碗了,尽管数落了无数回,小佳晨吃饭的速度还是没有丝毫的长进。
不等大伙吃完便传来了一阵锣响,接着是老村长林非正的声音:开会了,开会了,都到晒坝集合开会了。
两兄弟都走了出去,方红梅与张海青也放下了碗。林母端着碗,望着她俩,“他们兄弟俩去了,你们也要去?”
张海青道:“这是大家的事,当然得听听。”
林母一副爱咋就咋的表情,去吧,两个过门两天的新娘子,飞一般夹着块板凳就走了。林母也不去问周玉兰,她知道这大媳妇向来是听子聪的,这些事,她不操心。周玉兰的确不操心,她还是不急不躁地照顾着林佳晨吃饭,然后不慌不忙地收拾这一大桌子的残局。
晒坝是生产队的晒坝,一块约三亩地面积大小的空坝子,地面铺了碎石子用水泥抹平了,平时用来晒粮食的地方。林非金家的院门就正好处在晒坝的边上,这时村子里的几个淘气包就坐在他家的围墙上方,坐得高看得远,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汹涌而来的人群。林非金家的对面是生产队的保管室,四间高大的石头房子,平时用来存放劳动工具的,知青下乡时腾出来两间做他们的卧室。
说到知青,大林湾的人是没几个喜欢这一伙知识青年的。私下里人们都叫这一伙是斗鸡子,这一伙斗鸡子将初来时的好奇心熄灭后便开始寻衅滋事。有次饿痨了的斗鸡子们跑到林母自留地里抠出十来个洋芋,正躲在村子外生起火捂得半熟,林母提着一根扁挑上去,二话不说将那堆火捅到一堆脚边,十来个青年一齐蹦了起来。不等他们发作,林母便扯开大嗓子骂开来,十几张嘴被骂得开不了口,十几双眼便只得圆睁着看她把围裙一扯,一摊洋芋全兜了进去。
对知青的厌恶不仅是他们明里暗里偷摸的行为,更在于他们那一副了不得的气势。他们不是来被改造,而是微服私访一般,从心眼里,他们瞧不上大林湾这帮拿竹篾当草纸的村民,他们自视自己是省城下来的,始终还得回省城去。当然村民也瞧不上这群直着腰下地,弯着腰偷食的斗鸡子,拿老年人的话来说,那是群练干粪都嫌没肥气的货。
没肥气的货倒是把保管室后面的杂草浇得旺盛,远远地便闻到一种氨水味儿。几天后孔大妈买下了这四间房子,找林非木要了一堆祛味的草药燃熏,边熏边骂:这群屙溺的嫩鸡子,真是丢文化人的脸。
林子华很快便钻入一群小伙子堆中,人堆喧闹了一番,纷纷转过头来看后面的妇女队伍,把目光集中到方红梅身上。方红梅知道那一堆人在打量自己,也不害羞也不害臊地回瞪了一眼,骄傲地盯着正前方。
林子云站在男人堆的边上,张海青见自家男人没有坐处,便上前将带来的板凳放在他脚下,又退回到妇女一边。林子云挪了下板凳,拿屁股坐下了,旁边的一个男子笑着对他说了一句啥,他只是笑了笑,没张口。
张海青靠着孔大妈坐了:“林母真的有福气。”
“大大这样说,我幺娘哪有福气了?”
“你们才结婚,这就要分地了,不是又可以多分两个人的地了吗?”
“你以后讨了媳妇,再补上一样的。”
该死的锣敲得吓死人,人群伴着锣声抖动了一下便马上安静了。人群的正前方,摆着两张长条桌子,桌子用红布盖了,没有话筒,放着一个喇叭。桌子后面坐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平整的中山装,中山装的胸口袋上别着一只英雄钢笔,一副天下知识分子的标准化打扮。林子聪也坐在桌子的一边,林非正放下锣,试起了喇叭,喂,喂——围墙上的孩子们也学着他,喂,喂——
“安静,安静哈,请家长把自家的娃娃管好。今天这个会啊,对我们所有人都至关重要。”老队长停顿了一下,“现在,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乡上的肖主任,这位是罗助理。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一片掌声响起,肖主任站了起来,老队长忙举着喇叭迎上去,肖主任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又伸出双手抬起来往下按了按,其实他不按,那掌声也自然熄了,或许是他见习惯了那往下按的姿势,这一按明显地抬高了自己。
“今天乡长,乡党委书记都上县里开紧急会议去了,所以就由我与罗助理来和大家一起开这个会。土地下户啊,想必大家早就耳熟能详了。那么,到底什么是土地下户喃?”肖主任停住了,望着大家。
“真是笑人,让他来主持,他是干部,他反而问起我们来了。”一个大妈哧啦哧啦地扯着麻绳大声说道。
一大片肩膀抖动起来。肖主任到底是主任,被众人笑话了,他依然不恼,面带着微笑,继续说:“这位大娘很幽默嘛。”
“幽默是啥子?”那位大妈轻声地问边上的人。
“幽默就是笑人的意思。”张海青顺口答了。
“他才笑人,还说我笑人。”大妈使劲地扯了一下线,左手的鞋底子差点给扯到地上。
肖主任继续说:“土地下户这个词,大家现在,都不陌生,但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个词,恐怕知道的,就不多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啊,是我们国家农村现在推行的,一项重要的改革,是农村土地制度的,一次重要转折,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
“哎呀,说重点,说重点,这些官话你还是留到在当官的人面前讲。”又一个大妈打断了肖主任的话,林母不知啥时候也坐进人群中了,轻轻地附和着就是就是。她虽然同意,但是她不能大声说出来,她的子聪好歹也坐在上面,她这当娘的不能跟着这些大妈一块闹,那多没面子。尽管啥子改革,啥子转折,啥子这会那会的她也完全听不懂。
罗助理的脸色不好看了,老队长的脸色也不好看了,林子聪盯了这大妈的儿子一眼,那意思是,管一下你老母亲。农村人就是这般,大妈通常可以跟自己的老头子闹,跟媳妇闹,跟外人闹,但是一般不会跟自己的儿子闹,儿子的话,比前面几者的话都有分量。对小孩子,那得用家长去管教,对大妈们,那得用儿子去驯服。那大妈的儿子站了起来,转过身冲她瞪了一眼,没开口说任何话,那大妈便规矩了,专心地使她的针线。虽然啥话没说,人们还是笑开了。方红梅可没笑,她正埋着头用右手的小指指甲掏着左手的拇指,掏得无比的专注,表现出无比的无聊。
林佳晨挤了过来,张海青一把拉到自己的腿上坐了,“你妈喃?”
“家里干活哩。”
“真是,看,你爸在上面哩,威风吧。”
“威风。”
“安静,安静!”
主任真不愧是主任,别人的脸色都变了,肖主任还是面不改色,稳如泰山,“土地,是人类赖以生存,最基本的资源,它保证了,人类的生存,与发展。英国古典经济学家,威廉?配第,曾经说过,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土地,有保障功能,发展功能,尤其,对于我们国家广大的农民来说,土地,是我们的命根子。”也不知道几人能听得懂,几人能知道英国,知道经济学家是个什么家,威廉?配第又是什么鬼。肖主任可不管这些,他的口袋里可是别着英雄钢笔的,那自然要吐些一般人听不懂的东西。
“好了,我怕说深了,说多了,你们也未必听得懂。”肖主任终于打算放弃他长篇的言论了,谁知道了,也许他肚里的墨水与这钢笔能装下的容量也差不多,“接下来,还是让罗助理来给大家说。”肖主任前面的话说得都太好了,唯独这最后两句话说得一点也不美妙,虽然抬高了自己,但是却无形中贬低了别人。
“总结性地说,我们现在要实行的是大包干,什么是大包干?”这次罗助理不留时间给别人了,他只停顿了半秒时间,“就是包干到户,打破集体的大锅饭体制把土地按人头分下去,不规定具备的时间和方式方法,按自己意愿在土地上耕种,最后收成时把国家的公粮与集体的提留交了,剩下的就全是自己的。”罗主任到底是年轻,他说话比肖主任停顿的次数少太多了,然而这次数一少,人们虽然理解了,但那干部的气势却始终差了点什么,到底差了哪样,人们又说不上。
老队长接过话来,“现在是提问时间,有啥不懂不明白的,可以提出来。开始。”
人群里交头接耳起来,老队长敲了一下锣,“要问就站起来问,不要在下面咬耳朵。你的问题,身边的人也未必回答得了。”
大林湾的女人始终是积极的,“自己安排了,那意思集体就不管了,那地到了我们自己手上,种啥啊?”
“以前种啥以后还种啥呗,这也问。”张海青不等干部说话,自己给回答了。提问的妇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位姑娘说得对,该种啥还种啥。”肖主任表扬道。
“啥姑娘,人家是媳妇。”
“老二的婆娘。”
“哈哈哈。”
老队长又敲了一下锣,“继续提问。”
“领导,干部同志,按你们讲的自己在分到的土地上忙活了,收到的粮食除了交公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那好,你给说说到底要交好多,能剩下多少?”
“这个嘛,现在我们还不能答复你具体是多少,这个得按上面规定的标准来……”不等肖主任回答完,张海青把话抢了过去,“我们种地,交粮,剩下的才是自己的,这与旧社会有啥区别?地主佃户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嘛。”
“你咋经不起表扬喃,才说了你的对,你就来旧社会来地主佃户,那能比嘛!”
“罗助理,我这样想有错吗?肖主任又给不了我们数据,那到时我们忙活一年下来,一大半都交了国家了,我们剩下的够吃吗,不够吃那是与旧社会没两样。”
“旧社会那是地主剥削,地是地主家的,现在地是国家的,你们有耕种的权利和自由,这怎么能一样?如果改革都退后了,那还叫啥改革,国家的目的就是让我们有饭吃,有饱饭吃。”
张海青伸了脖子还想吐两句,却看到林家三个男人的眼睛都盯住她,便将脖子缩了回来耷在肩上。
“幺娘,我是不是做错了?”张海青畏缩着一双眼睛望着林母。
“没得事,转回去三十年啊,我也会像你一样。大林湾的女人,闲不住啊。”
这场会开了两天时间,人们有担忧的,但更多的人还是怀着满心欢喜对未来的憧憬。子聪一家抓到的地可谓中等,好坏远近都有,十口人,加上国家对独生子女的优惠待遇,总共分到八亩四分地。除了地还分到一小块晒坝,一些劳动用具,集体财产变现的钱。白纸黑字红手印,一次土地的变革就在一个个男人的指头下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