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雪一场接一场地下着,几乎没有间歇。天地之间总是白茫茫的,像是童话中的世界。然而,生活却是现实的,浪漫有时只是一种奢侈而已。
自从那天从监狱回来后,我就病倒了,吃了一段时间的药,病虽好了,可却始终觉得心口发闷,头发沉,一动也不想动,整天像一只冬眠的熊一样蜷在家里。
这个季节,闻曦所在的夜总会的生意也不太好,有几个晚上甚至一个客人也没有。这样的话,闻曦就一分钱也赚不到。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每个月的房租、水电、柴米油盐,需要一大笔开销。如果这样下去,别说攒钱买房子,也许有一天,两个人就会露宿街头了。我在家里再也躲不下去了,坚持要出去工作,同时也劝闻曦换个地方唱歌,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可闻曦说,只要夜总会不倒闭,他就会在那里一直唱下去,不可能换其它地方。我不明白,急忙追问为什么。
闻曦似乎不敢看我,他的目光躲闪到别处。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母亲病重时,老板借了三万元钱给我,我一直也没还,其实不是不想还,而是还不上。三哥也知道我的情况,他对我说过,他不着急,我什么时候有钱再还他都可以。他对我这样讲义气,我也不能因为生意不好就跳槽呀!”
闻曦点燃一枝烟,还是没有看我,眼睛望着窗外:“爱玉,我不该对你隐瞒这些,我本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可我怕失去你,才瞒到现在,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好在我们还没有结婚,我是个无能的男人,跟了我,也真委屈了你。”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里虽然不是滋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个时候,我又怎么能怪闻曦呢?可是,他真的不应该到现在才告诉我这些。我走过去,从后面揽住闻曦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和他依偎着站在窗前。
“爱玉,你恨我吗?”
“是的,我恨你。”
闻曦一下子转过身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这么说,你要离开我了?”
“你这个大傻瓜!”我使劲儿地打了他一拳,“我恨你,不是因为你穷,而是因为你不该把这件事情埋在心底,独自一个人承担那么久,我们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呢?”
“爱玉!”闻曦拉过我的手,用双臂抱紧我:“对不起,我现真的恨透了自己,我发誓,我闻曦在有生之年一定会让你过上像样的日子,你信吗?”
“我信我信我信。”我幸福地笑着,我知道,闻曦的话是认真说的,不管结果如何,只要他这样想、这样做,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闻曦”,我边用手摩梭着他的头发边说:“那我明天就去找工作,多一份收入,也可以减轻一点你的负担,早一天把钱还上,我们就无债一身轻了。”
“好吧,只是你又要辛苦了。我真不忍心让你知道这些,为生活出去奔波,这本来是男人的事情,可我却没做好。“
“别说了,”我捂住人的嘴,阻止他说下去:“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出去工作对我来讲,倒是一件好事,你不必有一丝一毫的歉疚,知道吗?”
闻曦没再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我们的脸上,暖暖的,舒服极了。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闻曦的肩上,什么也不再想。本来嘛,有饭吃,有衣穿,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厮守,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晚上,闻曦照常去夜总会上班,因为想到明天要出去找工作,所以我就一个人早早睡下了。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被开门声和说话声吵醒了。我坐了起来,擦擦惺忪的睡眼。这时,灯亮了,闻曦从外面回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年男人。我看出,闻曦的表情好像很激动的样子,而那个老人有些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
“我真不明白,你跟我回来干什么?我实在是没心情和你叙旧,你明白吗?”闻曦向那个老人大声说。
我弄不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急忙下了床,披上衣服,走到他们跟前:“闻曦,出什么事了?这位老伯是谁?怎么会这么晚来我们家里呢?”
闻曦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人,把脸扭到一边,没有回答。倒是那个老人往前走了两步,吞吞吐吐地小声说:“姑娘,我,我是闻曦他爹。”
啊!?我不禁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老人,他身穿一件破旧的羽绒服,个子不高,脸上满是皱纹,头发几乎全都白了。这和闻曦对我描述的那个移情别恋,抛妻弃子的男人相差得实在太悬殊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对他说:”您请坐吧。”
“不用,不用,谢谢你,姑娘。”老人十分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却并没坐下,仍旧站在门口。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非常紧张,闻曦和他父亲都站在那里,谁都不开口说一句,我也尴尬地站着,不知该做些什么。
空气好像凝固了,只听见挂在墙上的石英钟旋转时发出的咔嗒声和外面呼啸的风声。三个人像三颗棋子一样伫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正盘算着该如何打破这僵持的场面,突然,闻曦的父亲跑到桌子前,拿起上面闻曦和他母亲的合影,嚎啕大哭起来。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下子打破了午夜的沉寂,从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传出去,在夜空中回荡。
“别哭了!”随着闻曦的一声吼叫,哭声嗄然而止,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又一阵低沉的哭声传来,是闻曦发出的,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边哭边说:“没有用了,你就是哭死,也换不回我妈的命,当年你离开我们时,怎么一滴眼泪都没有呢?如果那时我妈、我姐还有我都死掉了,你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伤心,是不是?”
闻曦的父亲手捧着照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抽着鼻子。
闻曦站了起来,走到他父亲面前,抢过照片,重新放在桌子上,然后,用手指着他父亲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杀害我妈的凶手,你不只要了她的命,也毁了她一生的幸福,你走吧,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看见你,走!走!”
面对儿子的指责,闻曦的父亲并没有退缩,而是抓住了闻曦指向他的手,用力甩到一边,他的声音也带着怨恨,“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那死鬼奶奶,当年要不是她看见别人出去打工赚了钱,也逼着我出去打工,就不会有这些事情发生。我和你妈本来感情非常好,我根本就不想离开你们去那该死的广东,可你奶奶整天在我耳边嘟哝,说我离不开老婆孩子,一辈子没出息,一气之下,我就走了。”说到这里,他撕了一块手纸,使劲地擦了下鼻涕,又接着讲下去:
“闻曦,你也是个男人,你知道一个男人远离家乡,在外面是最怕孤独的,每次我写信回来,说我想回家,你奶奶就赶紧托人寄信给我,说千万不要回到东北来,不然的话,全家都会饿死在这里。没办法,我只好咬紧牙关在那里坚持着。后来,离家久了,家里的一切慢慢地就淡忘了,再后来,我认识了刘玉兰,就是那个湖南女人,她对我好得不得了,为我洗衣、做饭。总之,你妈做的事她全都做了,我在心里也认可了她。”
“那你就从没犹豫过吗?也没想过家里的老婆孩子?”闻曦狠狠地盯着他的父亲问。
“说没想是不可能的,我也写信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你奶奶,如果她当时能阻止我一下,也许我会回心转意,可她竟然赞同我的做法,她巴不得我能在南方安个家,她好早点过去。她说东北太冷了,她在这儿呆了一辈子,早就呆够了。就在这个时候,刘玉兰也告诉我,说她怀孕了。我别无选择,只好放弃了你们娘仨。唉!你那奶奶做了坏事,也没享着福,我离婚没几天,她就掉到山沟里摔死了,这些,我不说,你也知道。”
闻曦的父亲似乎累了,他也蹲了下来,用手抱着头。我把椅子从门口搬了过来,请他坐下。这次,他没有客气。闻曦也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枝烟:“你和那女人的孩子现在也不小了,你不在家里过日子,又跑到这儿干什么?”
“给我一根烟,行吗?孩子?”闻曦父亲乞求着儿子,闻曦皱了皱眉,从口袋掏出半包烟扔到了桌子上。他父亲急忙抽出一根,叨在嘴上,点燃,拼命地吸了一大口。屋子里顿时烟雾弥漫,呛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也有些累,坐到了床上,听着他们父子的对话。
“你刚才说什么?我们的孩子?是说我和那女人的孩子吗?”闻曦父亲说到这里,竟然笑了出来,“结婚五年,孩子五岁,我才知道,那孩子原来根本不是我的!那刘玉兰是个骗子,她在老家早就有了男人,认识我的时候,她刚怀上那个孩子,就一口咬定那孩子是我。那几年,我打工辛苦赚来的钱都被她源源不断地转移到了她老家,每年她都带孩子回去探亲,可从没让我去过她家一次,说什么家里人口多,地方小,不方便,原来都是骗人的。后来,还是她的一个老乡喝醉酒告诉了我真相,要不然,我真不知要被她骗到什么时候!”
真没想到,闻曦的父亲竟然还有这般曲折离奇的经历,我坐在床上,听得入了神。
“知道真相后,我气昏了,回到家里抓住她,狠狠地搧了她两个耳光。”闻曦父亲又接着讲起了他的遭遇:“然后,我一气之下就一个人走了,再也没回去找她。那时,我心里非常也想念你们,可我的钱都被刘桂兰拿去了,几乎一无所有,再加上我也知道你们娘仨肯定恨透了我,也就打消了回老家的念头。我还是继续留在广东一带打工,赚了钱就吃喝嫖赌,一年又一年,我也老了,干不动了,我寻思,在哪都是个死,就决定回到东北,见你们一眼,然后,就找个地方混吃等死了。我知道,你和你姐都不可能再认我这个爹了……”
“没错,”闻曦站了起来,“你现在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找我,我一点也不会同情你,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是我今生见你的最后一面!”
“闻曦,”看到他们父子弄成这样,我的心里有些不忍,“先不要说这些气话,大家平静下来,都替对方想一想,好不好?”
我又转向闻曦父亲:“老伯,闻曦长这么大,吃了很多的苦,他一时不能接受你,是正常的,等他想通了,也就好了。他母亲生病时,他都快急病了,到现在还欠了三万元的债,情急之下,他把你们家里那块祖传的玉璧都低价出卖了。”
“玉璧?什么玉璧?”闻曦父亲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又看了看闻曦。
“就是那块……”我正要解释,却被闻曦打断了我的话:“好了,好了,爱玉,我家的这些破事你就别跟着操心了,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现在,你上床睡你的觉,别再掺和了,好不好?”
我委屈地看了他一眼,没出声,拿起了床上的一本书,再也不看他们一眼。耳边,闻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是对他父亲说的:“我说的这些都不是气话,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会见你的,如果我原谅你,我就对不起我那含辛茹苦半辈子的妈,她在九泉之下会怪我的。她至死都不让我们提你一个字,她对你恨入了骨髓。将来有一天,你们在地下见了面,你自己向她解释清楚,求她原谅吧。”
“好吧。”闻曦父亲站了起来,“我老夏头是恶有恶报,我对不起你们,没为子孙积德。”
老夏头?难道闻曦姓夏?可他的身份证上写的只是闻曦两个字呀,一定是闻曦恨透了他父亲,把姓都改了。果然,闻曦说道,“你积不积德对我来讲已经无关紧要了,我现在是个没有姓氏的人,从你离开我们的那天,我就把那个“夏”字丢掉了,我现在就叫闻曦,和谁家都没有关系。”
闻曦的父亲对着他的儿子点了点头,然后后走到门口,拉开门,离开了。
我追了两步,停下来,看着闻曦,闻曦的眼睛也正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我看见,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缓缓地在脸上流着。
我转身走到窗前,向下望去,一个苍老的身影在雪地上孤独地走着,渐渐地消失在了茫茫的冬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