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觉得我和闻曦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就像是魔鬼所开的一个玩笑。直到今天,我的灵魂飞离了我的肉体,坐在这个城市上空的云端里无限怅惘地向下俯瞰我曾经熟悉的一切时,我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此时,我不禁痛恨我这不灭的灵魂,脱离了肉体束缚的它,变得似乎更加睿智和敏捷。真没想到,灵魂,竟然也会痛……
北方的三月虽然时有春寒料峭,但已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人们早已脱去了臃肿的冬衣,换上了靓丽的春装。在每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城市里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拥挤到街上,一展他们那冰封了一冬的笑脸。然而,这一切似乎都和我毫无干系。这种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坐在“阅古堂”的柜台里,身上依然穿着那件已经穿了三个冬天的牛仔棉大衣。我仿佛也成了那些陈列在店堂里的古玩当中的一员,冷漠地望着窗外纷繁嘈杂的世界。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与别的日子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在那个温暖而晴朗的春日里,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从他该来的地方向我走近。他是命运之神派来的使者,走了整整二十五年,终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小姐,请问您这里收古玩吗`?”一个消瘦而高大的男人站在了柜台前,也许是走路太急的缘故,他的鼻尖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收。你可以拿来给我看看。”
“哦,我带来了。”
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由小毛巾包成的包裹,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映入我眼中的是一块手掌大的玉璧,它像一块磁铁,牢牢地吸住了我的眼球。这是一块怎样的玉璧啊!通体已被泌色所覆盖。中间的圆环上雕刻着首尾相连的三条小龙,这三条小龙活灵活现,呼之欲出,仿佛在云海中嬉戏、翱翔。外部的圆环处雕有云兽纹和乳钉纹,其雕工与纹饰显示了玉匠的巧妙用心和高超的工艺。尤其是玉璧上面的一层黄金泌,更给它添加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我拿起来,反复地看了又看,从一处泌色稍浅处我看出了这是一块和田白玉。凭着我的历史知识和这些年对古玉的研究,我初步断定这是秦汉时期的器件。为了慎重起见,我没有任何断言,而是拿起电话,拨通了老板家的号码。
老板的家就在店铺的对过,五分钟的时间,他就赶到了。
没有多余的寒喧。
门外,是车水马龙的街市,门内,是三双火辣辣的眼睛和一块冰冷的玉璧。
少顷,老板从衣袋里拿出一只二十倍的放大镜,翻来复去地观赏这块玉璧。
“说说它的来历吧,小伙子。”老板一边看着玉璧一边说。
“是我爷爷早些年在农村翻地时翻出来的,当时,村里有个念过书的人说这件东西留起来有用,就没舍得扔,一直留到今天。现在,家里出了点事情,缺钱用,就想把它卖掉。”
“哦。”老板收起放大镜,放下玉璧,看了看我,然后对着那个年轻人说:“你这块玉璧并不是真正的古玉,而是后仿的,它只是一个民国时期的器件,所以,它不值钱,如果你想出让,我最多给你两千。”
“不可能!明明是土里翻出来的,怎么是仿的呢?”年轻的男人有点急,不禁喊了起来。
“你看”,老板拿起玉璧,不慌不忙地对他说,这块玉璧的材质与纹饰确实像是汉代的器件,但是,它的刀工看起来却不够锋利、刚劲,没有\‘汉八刀\‘\‘的风格。更为明显的是上一,面的泌色,是玉器涂胶埋入黄泥中而成的,而不是历经千年的黄土锈。”
那个年轻人脸上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皱起眉头,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玉璧。过了一会儿,他下决心似地咬了咬嘴唇,然后猛地抬起头说:“两千就两千,我卖。”
一切交易就这样达成了。这块玉璧被老板锁进了保险柜里,再也没有在“阅古堂”露面。
还有两个天就到清明节了。我请了半天假,去北山墓园拜祭我惟一的亲人----我的养父。那一天虽然不是小雨纷纷,却也是乌云密布,因为是下午,墓园里几乎没有人,我一个人坐在养父的墓前。我知道,墓内与墓外是两个世界,但我还是望着老人家的照片,默默地把我的近况讲给他听,虽然我没有开口,可我相信,他一定能懂我的心。
远处,漫山的桃花在春风里欢笑,近处,一排排的墓碑无言地站在苍穹下,像抗议这撩人的春色。天快黑了,我觉出了一丝凉意,便起身向山下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雨丝拂过我的头发,像天上伸出一双双温柔的手,抚摸我的脸庞,我的心不禁感到一阵凄凉,或许,这一生也不会有这样一双手让我牵到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男人在后面超过了我,他回头望了我一眼,走了几步,又回了一下头,便在前面站住了。我不免有些紧张,糟糕,一定遇到坏人了!我四下望了望,除了我和他,再不见任何人的踪迹,我也站下来,不知是继续向前走,还是该停下来。
“你不是阅古堂里那位小妹妹吗?不记得我啦,我两个月前在你那里卖过玉璧。”
哦。我仔细地盯了他一会儿,终于回忆起那个卖玉璧的小伙子就是眼前这个人,我舒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怎么这么巧,在这遇到了你。”
“上啊,我是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你,就停下来了。”
我和他一起向山下走去。边走边聊。
“来这里拜祭亲人吗?”
“是啊,不然谁会到这里来呢?你也一样吧?”
“我母亲,才刚刚去世七天,本想卖了玉璧,给她治病,可谁知……唉,不说了。”
他神色变得很戚然。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默默地和他并排走着。
过了一会儿,他打破了沉寂。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叫闻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爱玉。”
“爱玉,”他重复了一遍,“你年纪不大,怎么会在古玩店做事呢?那里好像并不适合年轻的女孩子啊。”
“说来话长,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是我养父收留了我,养父喜欢收藏玉器,就给我取名爱玉。我从小就跟他学习鉴别玉器。后来,我考取了宏桥大学历史系,可刚读大二时,家里被盗了,养父多年珍藏的玉器在一夜之间全都不翼而飞。一股急火,他老人家就病倒了,七天后,便死在了医院里。养父这些年来,没有一点积蓄,他的工资,除了我们俩日常开销,就是买玉,安葬他之后,我知道,我已经没有能力再读书了,这家古玩店的老板以前是我养父的学生,我叫他吴哥,他和吴嫂见我孤身一人无法生活,便收留了我,让我去他店里工作。他对我很好,我也把他们当作我的亲人……”
“爱玉,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所以才会在二个月之后还认出你来,原来你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过去。”
说着话,走到了山下,雨也停了。我们一同踏上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这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本来,他应该在我的前一站下车,可他不放心,硬是和我一起下了车,还把我送到了店门口。要分手了,我的心里竟然了有一丝不舍,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对我说:“你等我一下”.
他走到路对面的一家杂货店,向店主要了一枝笔和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跑过来,放在我的手里说:“这上面有我的电话,你有事一定要打给我,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好吗?”
我接过这张纸,看了一眼,上面写着“闻曦:5680731”。我向他点点头,走进了店里。
打更的王老爷子正在里面听单田芳的评书联播,见我进来,用他那粗嗓门大声喊道:“唉呀,你怎么才回来?可把老板急坏了,他都打了四五个电话了问你回来没有,你赶快打个电话给他,再呆一会儿,他就得报警啦!”
我心里一阵不安,急忙拿起电话,听筒里,吴嫂那细声气的声音传来:“是爱玉呀,你吴哥都急得不得了了,他不停地埋怨自已,说是不该让你一个人去给老师扫墓。这下好了,你回来,他就不用再埋怨了。唉!志明!”她在话筒里喊:“快!爱玉回来了!”
“爱玉呀,你回来就好,你嫂子包的饺子我放在你房间里了,用保温饭盒装着,趁热吃。然后就早点休息吧。”
“嗯。”我的心头一热,眼泪在眼圈里转了转,一时间,我什么感激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说:“我知道了,再见,吴哥。”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熄灭了灯。我的眼前像电影一般又重映了我今天的遭遇。“闻曦”,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他是谁?我甚至没有问他是做什么的,他有多大?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可是,这一切很重要吗?他清瘦的身影,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中,再也无法抹去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向外望去,夜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点缀这夜色的,只有昏黄的街灯和远处闪烁的霓虹。我第一次觉得外面的世界是精彩而神秘的,我在心里默默地问着:闻曦,此刻的你,在哪一盏灯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