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探知真相
虽是双人病房,但显然只住了阎一天一人,里面放了不少花篮和营养品。阎一天正躺在床上输液,肚子上搭了一条薄毯子,一双腿显露无遗,其实已不能称是一双腿了,因为身着短裤的他,右腿已少了一大截,尚用白纱布包裹着。床头处,放着一架柺。
刘兴贵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愤闷、气恨、恼怒、责备,这些在看到阎一天的腿时都悄然隐退,他觉得自己此时只不过是一个父亲,看到一个与自己女儿同龄的孩子的惨状时,从心底里升出一种怜悯和痛惜。正是大好时光的年纪,却失去了一条腿,这该是一种多大的打击。
看到刘兴贵,阎一天显然很吃惊,他有点不知所措地慢慢直起身子,瞅着刘兴贵一大会儿没说话。刘兴贵也不说话,慢慢走过来,站在阎一天床前,有点黯然。
“您坐。”阎一天说。刘兴贵默不作声地坐在阎一天对面的床上。
见刘兴贵不说话,只管盯着自己的腿出神。阎一天苦笑了一下,说:“没想到您会来。我原以为……”他没再说下去,也许他原以为刘丹会来?顿了一下,他又说:“我知道刘丹不会来的,她甚至永远也不会给我打个电话,我知道她。她就是那种性格。”
“这腿,怎么回事?”刘兴贵问。一时间,阎一天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带点傲气和嘲讽意味的表情,他也探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腿,还特意动了动,“开快车,撞上了一辆大车,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好像事情与自己的关联并不太大。
刘兴贵觉得有点窝火,觉得阎一天的脾性真与自己格格不入,他觉得一个人失去腿是一件太过于沮丧和沉痛的事情,作为当事人的阎一天却似乎漠不在意,这让他到了嘴边的安慰话不得不生生咽了回去,“我看你倒没受什么影响似的。”他不由没好气地说。
“受影响又怎样?不受影响又怎样?反正事情已出来了,再怎么也无法挽回。”阎一天说。
“谁在招顾你?”刘兴贵四下瞅了瞅,好像屋里还藏着一个人似的。
“没谁,有时我爸来,有时有朋友来,反正这里的护士照顾得挺好的。”阎一天话音刚落,仿佛要印证他这句话似的,一名护士走了进来,扶着输液瓶看了看,然后问:“去卫生间吗?”阎一天摇摇头。护士便说:“那你有事就按铃。”然后出去,顺手把门又带上了。
病房内就有卫生间,刘兴贵去了一趟,回来时发现一个年轻女人正坐在自己刚坐的地方削苹果,阎一天则一脸的不耐烦。见刘兴贵出来了,年轻女人站起来与他打招呼:“叔!”刘兴贵也点了点头,对方又说:“我是唐菲菲。”
这个名字马上让刘兴贵的情绪改变。他前来此市的目的一下子又跳了出来,自己前来,不是为探望阎一天的,自己本是来帮女儿问个究竟探个清楚的,自己本来就是想揪清弄明这个唐菲菲与阎一天的关系的,自己本来只是想,让此行成为女儿与阎一天结束的句号,让此行成为女儿重新开始的出发点。他这么想着,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唐菲菲把苹果递过来,但刘兴贵摆摆手表示不要。阎一天对唐菲菲说:“你走吧,我这儿有护士招呼,我和刘叔还有话说。”他这么说着,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唐菲菲却不在意,冲刘兴贵笑了笑,然后拎起包走了。
刘兴贵不说话,等着阎一天开口。
阎一天沉寂了一会儿,说:“刘丹,怎么样?”刘兴贵说:“你这会儿才想起问她?你不是知道她性格吗?你觉得她会怎么样?”阎一天说:“我也不想这样的。本来,我想着再过一个多月,等她放暑假时,就把她带来见我爸的。”
刘兴贵哼了一声,说:“是吗?本来?那这个唐菲菲怎么办?”
阎一天好像没听见刘兴贵说话,也不看刘兴贵,继续说:“以前我从没带她去我家,因为我家里很复杂。”顿了一下,他又说:“我有个后妈,又添了一个小妹妹,比我小14岁,现在在上小学。我后妈对我也不算坏,至少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但也从没亲近过我。我们,怎么说呢,小妹妹倒是挺喜欢我的,我待她也很好。但我和我后妈,我们根本就是陌生的熟人,只是彼此打个招呼而已。我爸很忙,难得见面,见了面也总是教育人的话。我自个都不喜欢回家,总喜欢一个人住在我们以前的家——就是我自己的妈生前住过的地方。所以我也一直不想带刘丹回去见我家人。”
说到这里,阎一天似乎有点伤感,使劲眨了眨眼睛,接着说:“本来,我想等她放暑假时,带她来见我爸,把我们的事定下来,或者等年底就结婚。可是……”他又瞅了瞅自己的腿,“可是我成了这个样子,我们……”
刘兴贵也瞅着他的腿,有点痛惜地说:“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不爱惜自己!”接着说,“我对你的印象一直不太好,但既然你们自己愿意,我也不会反对。但那个唐菲菲,什么意思?”
阎一天说:“唐菲菲?她爸是我爸的战友,我们从小就认识,从小就像哥们一样。”
“她不是说,她是你未婚妻吗?你还口口声声带刘丹见家人,却让一个女人跑到刘丹学校去侮辱她?”刘兴贵心中的火又腾升起来,若不是阎一天躺在病床上,他直想揪住他的衣裳。
阎一天似乎有点累,重又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然后说:“我其实不想多说什么。我只是想,我已成这样了,和刘丹一起只能是她的拖累,倒不如分手的好。我和唐菲菲,其实并没有什么。她也许现在有点想法,但我没什么。刘丹看着性格平和,其实是个要强的人,要是一个女的跑去跟她说这样的话,她就是一肚子话,也肯定不会再理我了。我知道她,我知道。”
听了这些话,刘兴贵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阎一天的腿如此,让他很容易便泄气,也觉得一切解释好像都合情合理。但想到刘丹,他还是有点痛心:“你不该如此,这对刘丹的打击太大了,她整个性格都变了,话都不说了。”
阎一天仍闭着眼睛,但眼角却不由滑过几滴泪。他马上侧过头,在枕头上把泪蹭掉了,“不这样,难道要直接对她说我掉了一条腿?那她肯定不会不管我的,肯定不管不顾地跑来了,甚至什么都不要都跑来了。那下一步怎么办?我们不在一个城市,她不要工作?以后怎么生活?让她一辈子照顾我?”说到这儿,他睁开眼,望着天花板说:“你不知道,以前,我可能还能求我爸,让他想办法把刘丹调过来。可现在……”他扭头瞅着刘兴贵说,“现在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自己。他有一些事,被人抓住了把柄。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不好说下一步怎么样。如果现在能平安地早点退休了,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看刘兴贵不吭声,阎一天说:“您估计也不会让女儿找个缺胳膊少腿的吧。”刘兴贵苦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的确,如果刘丹仍选择与阎一天在一起,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态度。
“那你打算怎么办?”刘兴贵说。阎一天摇了摇了头,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说一步吧。幸许坚持上班,或者病退?或者是做点别的?或者,也许我一天我就死了。”
护士进来为阎一天换了一瓶药水。阎一天要去卫生间,刘兴贵本想上前帮忙又停住了。但见护士熟练地把拐杖递给阎一天,阎一天拄着拐,护士举着药瓶,一步步走到卫生间,然后护士把药瓶挂在卫生间的钉子上,把门关上出来了。阎一天方便后,打开门,护士又上前帮他回到床上。
重新躺到床上后,阎一天说:“右腿没了,我左腿也受了一点伤,对走路也有影响。如果刘丹和我结婚,她就得照顾我一辈子。我不想拖累任何人。你回去后就告诉她,说我就要结婚了,让她重新找个好对象结婚吧。我爸说,要是他平安地退了,就可以好好照顾我和妹妹。我也不想让他照顾,我想,自己一个人,应该也没事的。”
刘兴贵此番来,探知的真相让他心里无比沉重。作为一个父亲,从自私的角度来说,他也不希望刘丹和阎一天再在一起。但作为一个父亲,将心比心,他心里同时为阎一天感到难过。走出病房的时候,不由得眼睛有点湿润。
走到医院大门时,只觉得右臂被人拉了一下,扭头一看,竟然是那个唐菲菲。她冲他点点头,示意他一起到医院左侧的小游园去。刘兴贵满心不解,随着她来到游园。一站定,唐菲菲就说:“阎一天都告诉您了吧?对不起,我上次去,让刘丹难堪了。”
刘兴贵低声说了“没什么”,的确,现在看来,与阎一天的腿相比,一切都“没什么”。唐菲菲说:“您回去后,千万不要告诉刘丹真相。千万不要,就是告诉了,也于事无补,对不对?”看刘兴贵不说话,唐菲菲又说:“其实,我上次也不是故意的。出事后,阎一天知道自己腿断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考虑与刘丹分手,还不想告诉她真相。我就按照电视上看的,就那样去找刘丹了。”
说到这里,唐菲菲又说:“其实,我也是打算和阎一天结婚的。”刘兴贵吃惊地看着她,唐菲菲很快地说:“我们从小就认识,开始也没什么,但上高中后我一直对他有好感。而且,这次他出事,其实责任全怪我。我们中学同学聚会,他喝了不少酒,我也喝了一些。回来时,本来有一个同学要送的,但我不让送,硬要自己开车送阎一天,结果,我自己只是受了轻伤,而他却……”停了一下,她调节了一下情绪,接着说:“我不敢告诉双方家人这件事,阎一天也不说。他对你说这些了吗?”
刘兴贵摇摇头,想起阎一天只是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说了出事的经过。唐菲菲则带泪笑着说:“你看,他就是这样能担当的人。现在大多数人都说是他自己开快车出的事,其实责任都在我。我想好了,我会和他结婚,我相信我们会过好的,毕竟我们都在一个城市,而且,我的家境也不错。”
坐上回家的车,刘兴贵倚窗望着外边,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神色各异的脸,谁知道谁家里有一本怎样念的经?谁知道谁心里藏着怎样的事?谁又关心谁有一个怎样的将来和命运?想想刘丹,想想阎一天和唐菲菲,心里沉沉的,只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梦一样,前一脚踏进去,谁也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