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似在诉说着主人的英雄迟暮。
夏侯仪义父原名高毅,年轻时乃中原道门四圣宗之一的蜀中青城山「濯龙宫」玄门首座涵清真人座下首席弟子。道门耆宿无不人品贵重,学究天人,修为造诣更是几可通神,素为中原术剑五派所敬。高毅天资卓越,性情内敛自持,克己复礼,太清真人亲传其道门「四圣绝艺」之一的「燎龙夜炬」,又在涵清真人的悉心指点下,修为造诣一日千里,乃是道门四宗中公认年轻一辈的翘楚。然而三十年前濯龙宫门内发生重大变故,掌教太清真人突然仙逝,原因成谜,高毅师尊涵清真人德高望重,淡泊名利,原无意参与掌教之争,而让涵清没有想到的是,门中掌教之争竟然逾演逾烈,已经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
惨案的这一夜,高毅有事外出,刚刚回到拭剑斋,忽见一点人影越奔越近,脚步踉跄,却看不清容貌,人影奔至庭院,声音骤然清晰,竟是男子嘶哑的嚎叫声,在静谧的夜里一现而隐,十分凄厉可怖。高毅急忙上前,只见庭院的仙鹤石雕旁拄着一名淡蓝色道服的少年,道服上血迹斑斑,口唇边也是血迹殷然,却不是小师弟是谁?
“小师弟!”高毅将他抱在怀里,看得心都揪痛起来。少年目光空洞,沾满鲜血的嘴唇微微颤动:“大…师兄…快…快走…”脑袋一歪,登时气绝。高毅悲愤交加,回头欲找凶手,月光下一名灰袍客缓步而来,脸上戴着狰狞的马形面具。
“是你!?”
“是我。”狰狞的面具后传来一阵窸嗦,似乎正低声轻笑着。
高毅点点头,神色忽然平静得像在垂询下属,以确认自己交代的工作是否如数完成。连灰袍客都不禁折服于他的沉着,强烈感觉眼前之人那深不可测的领袖气息,仿佛今夜一切早在预料之中,仿佛命悬一线的是灰袍人自己,而非其实已经陷入局中的高毅。
“我从掌教师叔仙逝后就开始怀疑你们了,只是一直苦无证据。”
灰袍客狞笑道:“上德有为,而有以为;上德无为,而无以为。正因为涵清的后知后觉,你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高毅道:“所以「那个人」遣你来杀人灭口,以防我在三月十五昆仑山云霄天顶的「道门之会」上揭发你们的丑事?”
“凭他还指使不了我。”灰袍客沉声道:“杀了你,我有什么好处?如果我今夜未曾来过,任你如何神通广大,一辈子也休想找到我地门涉案的证据。我肯听老东西的吩咐过来,只为一样东西:真经。”
高毅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什么真经?”
“堂堂玄门首席弟子,继任玄门首座,也是装疯卖傻之辈么?我说的是「燎龙夜炬」的孤本。”
高毅哈哈大笑,笑声虽不甚大,却震得满院的泥灰粉尘簌簌而落,竟颇有轻蔑之意。
九真冷道:“你笑什么?”
高毅纵声笑了一阵,渐渐停歇,目光却益发清冷,牢牢盯住面具后的那双瞳眸。
“我笑你目光如豆。身为地门首席弟子,总领一门精英,手绾典籍无数,门内兴衰,成王败寇之事,难道还没看的透彻?还发什么掌教真人的春秋大梦?我们道门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使你习得了一门「四圣绝艺」,又岂能保你稳坐首座之位?”
谁知此话一出,九真不怒反笑,哼道:“你是装傻,还是真个不知?难道在你眼里,我九真和那老东西一样,竟如此浅薄无聊,为了什么劳什子掌教之位就要灭你玄门上下?高毅啊高毅,你若不知我为何要取「燎龙夜炬」,今夜,你们玄门一脉上下便算是白死了。”
高毅明白已问到重点,故意淡然一笑,语带讥嘲,“有了「燎龙夜炬」,在这偌大的青城山,你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我想要的东西,须合所有四部真诀才能办到。”
“你…”高毅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惊骇,“你却是从何处得来这四艺合一的秘密的?”他虽然隐约猜到九真的企图,故意又激又挑,在言语间徐徐套问,但如今听他直承此事,仍是难以压抑心中的悸动。
九真等的就是这一刻。
高手相斗,术剑之技只是最基本的条件,决胜的关键往往落在形神,动静,虚实,内外等周边因素之上,其中最重要的是双方的心里状态,也就是所谓的“势”。佛宗说「诸法皆空」,道门说「心死神活」,其实都是指心中澄清如镜,不为外物所迁,动手之际才能返照空明,自行映出敌人的破绽。
从故意将高毅的小师弟从内斋放出到刚才庭院中的谈话,九真咄咄逼人,不留余地,无非就是想要压倒高毅,在心理上取得优势,只可惜总是棋差一着,直到此刻才真正撼动高毅,刹那间令他钢铁般的意志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九真弹指跃起,一道乌光蓦地破空袭来,宛若蛇行般扑向高毅!
高毅心神激动,恍若不闻,直到那乌沉沉的凶光扑至脑门才霍然惊觉,足跟轻轻一点,身子平平向后划开数尺,继而抬起右手,单手虚拂,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太极状的轮廓,太极状轮廓成型后竟然发出刺目的赤色光芒,堪堪挡住了乌光。
瞬息间高毅长身而起,双手结佛门狮子印后复而单手作揖,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善兮,动于九天之上。龙战于野,御龙在天……”
他声音渐渐低沉,几不可闻,周身的真气却越转越强,直似川流。
一声清脆的龙吟。
九真整个人犹如浸入沸水洪炉,灰色道服渐渐融化露出苍白的皮肤,肤色又瞬息又苍白涨成赤红,似要滴出血来,他只感觉胸口一阵阵灼人的炙热正如沸浆般滚动,似乎丧失了一切关于“存在”的感觉。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一条赤色的龙形挟裹着真龙的气息飘然而至。
赤龙穿入九真的胸前忽而消失不见。九真勉力运功想要将体内几乎让人沸腾的炙热驱除出去,他挣扎着抬手想单手结印,
忽然残余的“燎龙夜炬”火劲犹如陷入滔滔不绝的江海,几次往返间载浮载沉,最终穿透了九真的胸膛。
触目惊心的鲜血。
九真躺在地上,挣扎着的右手徒劳地想抓住什么,却只是抓住了一朵残花。
他的声息渐渐低了下去。
夜空中突兀地响起一拍一拍的掌声。
“年纪轻轻竟已将燎龙夜炬练至「以气御形」之境,不出十合就重伤了地门首席,贤侄不愧是涵清师弟的高足,我道门公认年轻一辈的翘楚,真是大大出乎本座的意表,很好,很好。”话里却殊无笑意,声音逾发清冷。
庭院中赫然多出三条人影,为首的一人黑袍玉带,银线滚额,头戴牛角铜面,浑不似随从之人的紧身夜行装扮,袍服靴袖等裁制讲究,颇有一门之主的余致。
两个随从之人装束同九真如出一辙,手中分别拎着四颗头颅,随手仍在青砖地上,正是高毅四位师弟的尸首。
高毅几欲晕倒,怔怔流下泪来,强自压抑满腔悲愤,颤声道:“我师尊呢?”
左首的灰袍之人摇头,沉声道:“涵清师叔不是吾等对手,已然身殉,请高师兄节哀。”
涵清真人虽道术修为极高,但毕竟垂暮之年被偷袭在先,今夜来人又均是濯龙宫中一等一的高手,终不能免,身殉之前又诛杀了地门高手整整五人,高毅这才发现两名灰袍之人一名右腿跛行,一名左臂虚垂,俱都身披重创。旁边的一位青袍之人本欲将涵清的首级同样割下,却被为首的黑袍之人阻止。
“我受陵端长尊剑令而来,若无头颅,怎能交差?”
“长尊那里,本座自会说去,玄门覆灭这等大事,岂能有假?就算少了这颗头颅,料想长尊他也非真假不分,食言背信的妄人。”
青袍客思索片刻,不再言语,似乎是默认了这种说法,突然冷冷一笑,炯炯有神的鹰目直视黑袍之人,“你们地门欲置涵清师叔于死地而后快,简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怎么人一咽气,倒突然客气起来?”一旁的地门高足闻言,不禁怒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与我师尊这般说话!”
黑袍之人挥手阻止,铜面的眼洞里微迸寒芒。
“我杀他,自有杀他的理由。除此之外,我却十分尊敬他。明明知道曾经的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还是很想与之堂堂一战。只可惜我今晚输不得。”黑袍之人双手负于身后,凝视着灰袍客的双眸,“你与他交过了手,几乎性命不保,你会不会想,其实自己并没有资格取他的性命?难道你不觉得,他是个值得尊敬的敌人?”
灰袍客默然,缓缓向涵清真人的尸身行了一礼。
黑袍客转身向外走去,向着空气冷冷抛下一句:“待高毅回来解决他之后,放火烧斋,在上清宫祖师祠堂将涵清好好安葬,碑上就刻:「涵公讳清之墓,濯龙宫玄门第二十七代首座」。
PS:今日推荐,FloRida--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