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阴沉
萧明见乃唐宋以来寥寥可数的金丹修士,抱元守一,不漏不泄,可以踏斗布罡,陆地腾飞,古人称为不漏真仙,或者陆地金仙,比之王重阳,张三丰之流也是不遑多让,这样的人物就算不能如天仙一般朝游北海暮苍梧,却也是举步间跨越十里,缩地成寸。
可是如今,他已从山东走到洛阳,横跃千里,天空依旧阴云密布,见不得半点星月,云中那丝压抑的气息也让他感到隐隐不安。
洛阳之地,历经繁华战乱,几千年沉淀的沧桑气息让他这个大修士也不禁动容。
扭头看向某处,眼光恰似金刚利剑,破开虚空,直落在一处突兀挺拔的山峰下。
峰下幽林里,有高人。
这个人真的很高,将近两米的个头,坚毅平实的面容,古铜的肤色,看起来精悍逼人,似乎感应到什么,这人站起来,眼光静静的注视着萧明见的方向,点了点头:“世兄安好。”
这声音如清泉滴石,给人清爽安心。
萧明见缓缓摇头,眼中有淡淡的讥诮意味:“我若安好,便是晴天。”
说完笑叹道:“可惜这老天爷不太给面子啊。”
林中高人脸上有了丝微笑,道息清净宁雅,清风微缓。
“小雅给你添麻烦了。”
萧明见蹙眉,不悦道:“我是她姐夫。”
说罢,目光再变,神识往那人身后绵亘数十里的山峰一触,惊讶道:“这山好浓的贵气。”
说话间,幽林间光线扭曲,凭空现出萧明见的身影。
“这山名叫白云山,我和青青小时候便住在这里。”
“为什么要提起青青?”
风衣鼓荡,满头青丝被这山风一吹,很自然的现出一根白发。
“我以为你一直是很喜欢她的。”
“李元!”萧明见霍然转身,沉声道:“不要拿你妹妹的感情当政治筹码,何况……她已经死了。”
李元眼中毫无情绪,死水无波,他可以感觉到萧明见的愤怒甚至极隐晦的杀意,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悲伤。
“是的,她已经死了,所以这算不上什么筹码,这只是一种动员手段。”
萧明见眉毛低垂,骂道:“政客果然都是些无耻的东西。”
“我只是提醒你,我只剩一个妹妹,你也只有一个小姨子。”
他愣了愣,听出这话里的黑色幽默,冷冷一笑:“这笑话真他妈的好笑。”
李元微阖双目,不再撩拨这个表面不羁实际上冷酷到极点的家伙,轻轻一指,气机顿变,整个伏牛山脉气息微微一滞,数道神念在云层间,山林里,溪水中做着无声无息而又异常惨烈的厮杀,风起云涌,天地破碎,若非李元在山下布置两仪乾坤颠倒大阵,将那一波波恐怖的能量源源不断地传入天空,这片山脉早就在几个人仙修士对战拼杀里彻底化为废墟,纵是如此,随着阵中能量波动越来越大,地脉还是受到震荡,空间轻轻颤动。
萧明见目中升起莹莹清光,朝那几个人仙看去:“阁皂山的道士,少林罗汉堂的首座,昆仑铁剑道人……哦,还有龙虎山张玄成的独子张少初,呵,还真是群雄聚会,不得了啊……”
李元轻轻一哂,哪里会听不出萧明见话语里的嘲讽和不屑,再多再厉害的人仙在地仙面前也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虚室生电,呼风唤雨,一举一动之间甚至有天象变化,超脱于凡俗之上,一人可以抵挡千军,这样的力量,纵横无忌,冠绝天下,蔑视人间一切礼法规则,是人类进化的巅峰,再往前一步,便是数百年未得一见的天仙妙境。
一道深紫色的雷电盘旋缠绕,闪念间穿梭空间,劈开黑色云层,挟毁天灭地的威势,轰在一把宽达十丈的巨大铁剑上,轰隆声里,隐不可闻一声低低的痛哼,那把巨剑居然被这雷霆硬生生轰成九把奇形怪状的仙剑。
“九九合一,好巧的心思!”
李元低叹道:“合则劈山斩岳,分则御剑分光,可惜遇到宇内第一雷法宗师的儿子,这下伤了性命交修的飞剑,也不知多少年月才能恢复过来。”
萧明见点点头,见昆仑的铁剑道人已经逃遁,莹莹清目看向另外三个人仙,皱了皱眉:“太怂了点,龙虎山的威风有这么大?”
李元也皱着眉,不说一句话,他没想到阁皂山的道士和少林寺的和尚跑得这么快,连句场面话也没有,竟然一声不吭的溜了。
“不对。”
一股淡淡的情绪涌上心头,不可抑制,贪婪,嫉妒,绝望,痛苦,怨毒,种种负面情绪仿佛毒蛇一般盘踞在心间,李元差点道心失守,神庭处泛起淡淡的黑气,萧明见嗤笑一声,眼中紫芒突闪,紫芒如火,没入李元的眉心,刹那后从七窍飘散出来,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气味从天灵冲出,消散于虚空。
“念生毫芒,大自在天,没想到峨眉山的那位也忍不住趟这浑水,这针对人心的手段,好生可怕,不愧是神道,香火愿力,红尘欲海,若非天人隔绝,这人现在只怕已经封神了。”
手诀一变,一道缥缈道息将两人笼罩,仿佛遁入虚空,无色无形,刹那后,一道铺天盖地的神念横扫山河,搅动风云,蛮横粗暴之极,以一种极嚣张的姿态将那束紫色雷电锁定。
一口鲜血喷出,化身雷霆的青年现出身形,玉冠一般的俊脸上泛起青白之色,周身雷霆气息时而狂暴,时而宁静,显然被这道霸道的神念伤得不轻,这口血喷出,洒在一块花岗岩上,这经历千百年风霜的岩石被灼烧成孔状。
“元十三,枉你是前辈高人,竟然偷袭一个晚辈,实在让人齿冷。”
张少初目如雷光,冷冷注视着夜空中铅色云层里那个仿佛古时大将军一样的中年人,这人一身披挂,长发披洒,神情高傲不羁,听得张少初的嘲讽,不在意地笑笑,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若是你那父亲在这儿,本座倒还给你留三分面子,现在么……”
中年人一步一步自云空中走下来,犹如天庭神将谪落凡尘,潇洒写意,毫不见勉强。
张少初面色更白,呼吸又急促几分,神情犹豫,他不想放弃九鼎,只是人仙哪里敢在地仙面前出手,此时不禁埋怨父亲为何去了南洋,否则也不用受元十三这个匹夫的羞辱。
“再不走,我就杀了你。”
元十三这句话不见狠戾,只是一句淡淡的仿佛家常话,却在张少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的眼中此时不见星月,不见山林,只有一尊煌煌天将,淡漠地看着自己,那种即将死去的可怖感觉,像毒蛇一样噬咬着灵魂。
又是一口逆血喷出,不再说话,化身雷电,在黑色的夜幕里,留下一条显眼的电虹。
“张少初废了。”
李元一怔,听见萧明见一声叹息:“雷法乃诸天道法中威力最大,权柄最重,号称天地之枢机,诸神之号令,代天行罚,镇压妖邪,最根本的就是那一口浩然之气,冲塞天地,可惜张少初被这番打击,心气已经散了。”
萧明见闭目片刻,挥手扬起一片清光,洒在李元身上:“我去去就来,自己小心。”
清光一闪,李元坚毅的脸庞上浮起复杂的表情,他知道一件事,萧明见和张少初以前是情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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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清凉,行人如织,洛阳桥上,张少初脸色苍白,眼里压抑着天大的怒火,秋雨又至,淅淅沥沥,洛水呜咽,游人纷纷散去,青年倚在桥头,望向潺潺流水,一片墨色,心火渐渐平复。
几年前曾经同游此地的故友还有几人,张少初微微怅然,想起那个清淡如水的女子,心间还有些绞痛。
她……死了?
真的,死了?在三年前么……
她死了,在三年前,魂飞魄散。
“杏花村的酒是由神泉甘露酿成,价钱自然会贵上一些。”
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
“以后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张公子可愿同我去那里一游吗?”
清幽的声音如泉水汩汩流淌,海天一色,沙滩洁白,站在那一片明净中,唇含浅笑。
张少初眨了眨眼,眼前的身影骤然消失。
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呵呵,果然一语成谶,果然……
眼前的一切渐渐迷离在了水雾之后,
“没有了……”
“以后,确实不会再有机会了……”
劲风骤然呼啸而至!
无边夜空下,本来是斜斜向前飘飞的雨滴忽然间速度骤然加急,风吹雨打般飘飘洒洒倒卷过来,直朝他脸面扑来,顷刻间,连眼睛都再也无法睁开。
轰隆,轰隆,轰隆……
河面上立刻就响起了震动,掀起了足足有一丈多高的浪潮,以张少初为中心,在他的四面八方升腾起的浪涛就如同是突然间形成的水墙。将他牢牢的禁锢在内,形成了一方密集而无法脱身的水牢。
“……张少初,你龙虎山以雷法称雄世间,自命不凡,自以为雷法天下无双,那你看本座这手可曾稍弱于你?”
天地间,都似乎同时响出这个声音……
张少初心知不妙,虽然这方牢狱都是水墙形成地,可是在他眼中心里,就像是精铁铸就一般,绝对能禁锢住天下无数高手。
而四周不住变化形态的浪潮,每一次的变幻都似能生出无穷杀机,惨烈处好比战场上千军万马的生死厮杀。
狠狠的咬了咬牙,张少初身周腾起雷光,狂呼一声:“萧明见,我知道是你,想要杀我,来吧,来吧……。”
一片雪亮升腾的光华间,忽然间“铮铮铮!”地轻轻颤动起来,
在气劲催发的瞬间,破风呼啸骤响。
一股凌厉如刀的金色指风,倏然从飞扬的雨幕中飚射而出,破开水墙,刺破那暴烈的雷霆,就如同是一道闪电劈进了江河,指力击穿了雷网,嗖的窜射进了张少初的胸膛,发出噗地一声闷响。
张少初闷哼一声,眼睛中露出不堪置信地神色。
他浑身的力气都似在流逝。
“扑通!”
原来我还是比不过他的……
他淡淡想着,却发现一个简简单单的点头此时变得格外艰难。
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从心头泛起,似是愤恨,又似是怅惘。这感觉很淡,但一直盘旋在他的心头和脑海,在告诉他,提醒他,他快死了。
冥冥中似有歌声在耳边回荡,宛转清扬,有着在岁月间徐徐延伸开的悠长。
爱君芙蓉婵娟之艳色,色可餐兮难再得。怜君冰玉清迥之明心,情不极兮意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