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街是镇里最热闹的街,酒家、商铺、勾栏瓦肆临街而建,没有固定商铺的小生意人索性就在街边搭起了摊子,耍杂耍的,剃头的,卖草药,各种营生都各自拉开了阵脚忙碌着。整个镇子里的人就好象是从土里突然冒出来的春草一样,居然把这个并不算大的小镇的春天充斥得十分丰满。
在所有的买卖之中,醉君阁的生意应该是最好的,它恰巧就坐落在东街最中心的地段。整个建筑雕梁画栋,看上去颇为文雅,如果不是熟知里面情况的人,第一眼看上去很难把它想象成为一家妓院。
不像未必不是,醉君阁不仅是一家妓院,还是东水弯镇里最大的妓院。
能醉人的不仅是酒,还有色,如此看来,这个醉字到是恰当的很。相比较一般的妓院来说,醉君阁没有那种莺歌燕舞、笙箫达旦的俗气。但这恰好迎合了人们的某种虚荣,亦或说是男人特有的虚荣,明明是一戒风尘女子,却总是渴望她有莲花之节,明明是一个小家碧玉,却总是希望她藏着一身风流媚骨。
大概也这也就是醉君阁最大的诱人之处吧,算来它已经建在这儿整整十年之久了,只要是生活在东水湾镇的人,只要你有钱,不论你是官居显位,还是一夜爆富,哪怕只是辛苦积累拮据守成的普通百姓,只要来到这里,便是醉君阁里受欢迎的客人。十年里,这里的姑娘走了一批又一批,老板娘却始终没有换,相传她曾经是京城里风月场中的老手,王公贵族都结交甚广,积累了诺大的家业后不知道因为什么辗转来到了东水湾镇立足。大家只知道,她喜欢别人叫她红姐。
醉君阁除了红姐和几十个色艺双全的姑娘之外,最吸引人的还有它的两位头牌姑娘孟醉柔和柳娇莺。对于一般的人而言,大多都只是听说过这两个人的名字,能够远远的见上一面都会被认为是艳福不浅,更别说是陪酒留宿了。据说这两个人仅仅是见客的价钱就是纹银十两,这可是普通衙门小吏一年的薪俸。
可是今天,她们两个不仅全都出来见客了,而且还在坐在同一张桌子旁陪同一个客人喝酒。
酒席就摆在了醉君楼的万花馆里,顾名思义,万花楼里四面都是插满鲜花的游廊,游廊下坐着两班乐娘在演奏着各种新鲜小曲。中间一方高台上红毡铺地,地上还洒着少许花露,清香的暖风从四面透进来,让这里弥散着醉人的清爽和甜香。
醉君阁果然醉人。
万花馆里的一切显然都是老板娘红姐精心安排的,包括这两位头牌姑娘在内,可见今天这位客人肯定是来头不小。
孟醉柔穿着一身唐朝的宫廷服装,显得雍容华贵,她秀颈蛾眉,高堆着两束蝉髻,就好象是刚刚从古画上走下来的一般。柳娇莺则穿了一件黄绸抹胸,白皙的手臂上轻轻挽着薄如蝉翼的白纱,越发衬托得她玲珑剔透,娇媚可人。只怕即使是柳下惠在此,有这样两位美人在侧,也不忍空担坐怀不乱的虚名。
她们今天的客人当然不是柳下惠。坐在二人中间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红黑色拼接而成的外氅,透过下摆的开岔可以看见里面是大红的衣裤,整个人身材修长,宽肩细背,十分的精神,一张脸眉目分明,皮肤甚是白净。虽然有些瘦,但丝毫没有文弱之气,相反他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具有着洞察一切的能力,让人望而生寒。
红姐知道他叫做石美宏,当朝皇帝的妻舅姻亲,也是禁宫侍卫的统领、殿前司长,官居正二品,手下精卒甚众,即使是在京城来说,他也是个显赫的武官,可这样一个大人物,为什么会来到这小小的东水湾镇呢?
其实对于石美宏的到来,红姐也不是一点没有思想准备的,据她在京城的人脉发来的消息,当朝国仗、原本任职户部郎中的石谨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触犯天威,几乎被治了欺君之罪,后来皇帝顾念亲恩,将他改判流刑,贬到东水湾镇做了一方县令,并且声称不绝匪患,让他永不还朝。石美宏虽然没有受到牵连,但他到底是石谨的儿子,父亲在此做了县令,儿子出现在他的管辖之地那就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了。
只是红姐到底还是看错了人,石美宏并不像她想象中一般官宦子弟那样浮浪姿态,他虽然坐在两个美人的中间,却如同根本没有这回事情一样,自始至终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甚至连自己喝的酒都不让两位美人碰上一下。
遇到这样的角色,除了无趣便还是无趣,不但无趣,而且从石美宏在万花馆里一落座,就始终只问红姐同一个问题:“你到底认不认识徐翎?”
红姐命人将醉君阁里最好的万花红酒端了上来,由她亲自把盏,斟给石美宏喝。石美宏的表情依然很冷,他看着红姐送过来的酒,道:“我看这酒里面有些匪气。”
红姐笑了,她的笑容跟她的声音一样的甜,她将斟满的酒杯举到石美宏的眼前,晃了一晃,又回手擎过杯子来将杯中甘露一饮而尽。
喝完了酒,她柔声道:“石大人,酒我亲自尝过了,一点匪气都没有,只有我们醉君阁销魂蚀骨的阴柔之气,您不敢尝,是不是怕这酒将您醉倒啊?”
石美宏起身欲离开,他走了三步,复又停下,头也不回地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认不认识徐翎?不要敬酒不喝喝罚酒,在这里不说,等闹到了衙门里可就不好了。”
红姐也不示弱,但她依旧甜甜地笑着,声音清脆而温柔。“分明是石大人您刚刚没赏脸喝我的敬酒,怎么能反怪小女子我呢?”
石美宏冷哼了一声,起身扬长而去。
他回到县衙,远远地就看见老家人福伯正在二门的门洞子处徘徊,脸上满是焦急,看得出家里一定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自从父亲石谨被贬谪到东水湾镇以来,家里就没有消停过一天。
石美宏硬着头皮往里走,福伯一路小跑地迎上他,迫不及待地道:“二公子,你可回来了,刚刚夫人和三小姐又吵起来了,老爷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居然打了三小姐一巴掌,三小姐哭着就跑出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老爷也不许我出去找,可急死我了。”
福伯所说的三小姐是石美宏的幺妹石美玉,小他十岁,与他一母同胞,平日里感情自是融洽。兄妹二人上面还有一个姐姐石美琼,早年入宫伴驾,石家往日的显赫多是因她而来。福伯是石府的老家人了,眼看着三个孩子一点点长大,对最小的石美玉更是关爱有加,她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无非等于要了他的命。
石美宏充满感激地看了福伯一眼,点了点头,虽然没做任何表示,但福伯知道他的为人,他是断然不会不管石美玉的。
石美宏穿过前院,径直向父亲的书房走去,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有女人嘤嘤的啼哭声。他知道,是父亲的填房李氏夫人在里面。
石谨续娶这位夫人的时候正值春风得意,那一年,进宫不到一年的石美琼蒙皇帝宠爱,被晋封为贵仪,石谨也因此被擢升为户部度支,那时石美宏年方弱冠,文武双全被皇帝看中,亲点他做了殿前执事,石家上下倍感荣耀之致。吏部尚书李朝凯主动将自己的寡妹秀娘嫁给石谨续弦,并且上书保举石谨连升至户部员外郎,正可谓是锦上添花。就这样,为了报答李朝凯李大人的知遇之恩,石谨行大礼正式将这位李氏夫人娶进了门,从此便以正夫人之礼待她。
对于这桩无法拒绝的婚事,石美宏已经能够理解父亲的难处了,可是当时的石美玉年龄尚小,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父亲在丧妻刚满三年之即就续弦另娶,因此,在她的心里,她从未接受过这个外来的女人。从那以后,石家也就少有安宁了。
石谨对这个最小的女儿向来是宠爱有加的,石美玉虽然娇纵了些,却也知书达礼,才貌双全。因此每当石美玉和李氏夫人之间发生摩擦,石谨总是尽量偏袒自己的女儿。可是,自从他被贬谪到东水湾镇以来,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喜怒无常,再也不见往日的慈眉善目了。
往事历历在目,一时间让石美宏感慨良多,他伫立在石谨书房门外的台阶下,轻唤了一声:“父亲大人。”
屋里的哭声戛然而止。又过了一小会儿,门开了,李氏头鬓微蓬,用衣袖遮掩着面容从屋里走了出来。石美宏欠身施礼,李氏却不抬头,从他身边走过,径自离去了。
石谨就站在书房的大门口处,脸上余怒未消。他看着石美宏,语气甚是冰冷:“石大将军怎么一大早就出了门,这会儿才见回来啊?”
石美宏低下了头,道:“在父亲大人面前,孩儿不是将军。”
石谨恨声道:“你不在朝里好好做你的大将军,跑到这小小的东水湾镇里来干什么?来看为父笑话吗?”
石美宏道:“孩儿不敢,孩儿实是为了帮辅父亲大人擒拿海盗一案而来的。”
石谨似乎对他的解释并不满意,他冷冷一笑,反问道:“海盗?你拿到几个了?”
石美宏道:“目前只是稍微有些眉目,孩儿正在尽力查察此事。”
石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不用再骗我了,这几天你经常去醉君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大了,我管不了你,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枉顾圣上的天恩和我石家的体面。”
石美宏闻言赶忙跪下,他本不愿解释,但此情此景,容不得他缄口。“父亲大人,孩儿接到密报,这伙海盗的头目徐翎和醉君阁里的某人或有关系,孩儿几次前去,并无越轨之举,只是希望查出密报所指之人到底是哪个。”
石谨闻言点了点头,道:“你起来吧。”石美宏起身侍立。
石谨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会儿,半晌才问他:“那你查到了什么没有?”
石美宏回答:“我看老板娘红姐十分可疑,我每次去她都独当一面,却又闪烁其词,从来都是答非所问,我想她很可能在掩饰些什么。”
石谨点了点头道:“从来风尘女子,就没一个良善之辈,你派几个人暗中监视她,一旦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就把她抓到县衙里来拷问,严刑之下不怕她不说。”
石美宏答应了一声,他知道贬官一事对父亲的打击有多大,也知道抓海盗一事对于父亲来说有多重要。他甚至可以感觉得到父亲的鬓边又多了几根白发。“美玉她……”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起妹妹事。
石谨叹了一口气,神情间柔和了几分。“她和你们二娘闹了点误会,我一时心乱,错手打了她,谁知这孩子竟然负气跑了出去,都怪我平日里太娇纵她了,一个女孩子,万一遇到危险,我怎么对得起凤萍?”说话间,叹息连连,看得出,他是真正心疼爱自己的女儿。
听到父亲提起生母,石美宏心中也是凄然,“父亲大人请放心,孩儿这就出门去找她,小玉虽是一介女流,料定一般的人还奈何她不得。”
石谨闻言,更是连连摇头道:“我就悔不该当初让她跟你学武。”
石美宏无奈,每当父亲抱怨这个,他只好无言以对。好在石谨并没有久留他的意思,他又何尝不希望他快点将石美玉找回来呢。
石美宏不敢耽搁,辞别了父亲往外走去。不出他所料,福伯还在二门那里等他。他告诉福伯自己这就去找石美玉。福伯满意地看着他,在他的眼中,石美宏就是这个家里面的支柱,只要有他在,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已经快到晌午时分了,天空上高高的太阳将整个东水湾镇照得分外明亮。石美玉到底是公侯家的小姐,对这里并不熟悉,她一个人出去能跑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