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南宫慧就悄悄等在了棠府门口的街角,十八岁的小姑娘一头齐耳黑发,眼睛不大不小,却很有神,唇红齿白的模样,十分的讨喜,也是一身阴丹士林蓝的旗袍,最是常见的款式,并无特别之处,细细看去,反倒能看到未曾熨烫过的褶皱和细细的磨边。
南宫慧住在与棠府隔着一条街的南柳街,南柳街在二十年前是洛京城有名的花街柳巷,专出窑姐儿,在洛京城里稚子幼儿都懂得唱:南柳街,花蝶巷,窑姐儿满地跑。近些年虽然经过市政厅的改造,好上了许多,但那些犄角旮旯里看不到的地方,腌脏玩意儿依然屡禁不止。再加上当年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们虽大多年老色衰,但由于无家可归,大多也就此落户在了这条街上。
南宫慧自小出生在这里,没有父亲,被几年前有名的南柳街窑娘南宫云兮养大。因着这个缘故,棠玉珍是明令禁止棠亦欢与南宫慧相交的。
棠玉珍曾严厉告诫棠亦欢:“那样地方出来的姑娘,有几个是好的,没得坏了我们棠家的名声,也毁了你自己,到时后悔都来不及,你若再与她相交,便不要再在洛川读了,转到女中去吧”。
棠亦欢每每听到这里,也只佯装接受,转而便忘记了。
棠亦欢走出棠府大门,向着街角望去,一眼就看到南宫慧瘦弱的身影在来回踱步,手里还抓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面包子啃着,嘴里还不停的呵呵着哈气儿,棠亦欢弯唇笑了,转身朝棠府内看了看,掉头迅速向南宫慧跑去。
三两步到了街角,棠亦欢照南宫慧肩膀上拍了一下,“嘿,阿慧!”
南宫慧不及防,冷不丁吓了一跳,转身抚着胸口,嚷道,:“死阿欢,吓死我啦!”
“咯咯,阿慧你这么不经吓,对不起啦!”
“哎呦,我在吃包子嘛,喏,给你,张记灌汤包,你不是也爱吃,我排了好长队去买的呢。”南宫慧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塞到棠亦欢手里。
棠亦欢一把挽起南宫慧的手臂,笑道:“阿慧,你又给我带包子,我有吃早饭的。”
南宫慧笑笑,撇了一眼棠亦欢,“吃不吃嘛?”
“吃啦,不吃怎么行,刚好肚子不太饱。”
“就知道你,走啦,走啦。”
俩人说说笑笑着跑远了,清晨的阳光洒下来,为她们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今日授课的是齐先生,南宫慧看了旁边正襟危坐的棠亦欢一眼,微微抿嘴露出一股狡黠的笑。
齐先生穿着惯常的一袭白色长袍,那长袍终年的一尘不染,似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缓步踱在讲台上,笑容和煦,被知识浸淫过的人,自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度。这样的齐先生,在棠亦欢的眼里,犹如谪仙一般,蓦然而来,触手不可得,却又偏偏忍不住的想要去亲近,她常常看着他发呆,小女儿的心事是怎样也藏不住的。
齐先生正在讲《人间词话》,清雅的声音娓娓道来,惹人心醉,他抬手在黑板上写下题目,看了一眼又不知神游到哪里去的棠亦欢,遂走下讲台,脚步停在了她的身旁。棠亦欢只闻一股清新的栀子花香绕鼻回环,还未回寰,齐先生好听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棠亦欢同学,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的美学缘由可否请你为大家讲一讲?”
棠亦欢正不知心思游转到哪里去了,猛的听到齐先生叫自己名字,傻傻的竟似毫无所觉一般。南宫慧看她出神,轻轻的扯了扯她的袖子,将她拉了回来。
棠亦欢这才抬头,正看到齐先生温和的眼睛深深的望定她,这让她不禁红了脸,站起来双手放在课桌上,定了定神,说道:“王国维先生仰承境界之说,《人间词话》也大多受了叔本华的影响,但却也并非一味的继承,“无我之境“和“以物观物“直接承继了叔本华的哲学观点。而其“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这源于叔本华的天才论。但他却也没有贬低常人的境界,相反还十分看重,认为“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王国维一面推重“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一面又推重“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这与叔本华只强调天才具有赤子之心不一样。此外,叔本华讲天才强调智力,王国维则强调感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
齐先生微微笑,投去一抹赞赏的目光,棠亦欢明眸看去,羞涩莞尔。
棠亦欢总是觉得齐先生就如一幅画,美好而端凝,带着亲切而又疏离的笑容。
她常常觉得离他很近,但有时候又觉得离他很远,少女的心思就像春天含苞待开的花儿,既羞怯又期待,既勇敢又害怕。上齐先生课的时候,棠亦欢总是忍不住痴痴的看着他发呆,齐先生若有若无的眼神飘来时,她却又总能瞬间清醒,低头红了脸。
每当这时,齐先生总是很无奈的看着这个清丽的少女羞涩垂首的模样,她修长白皙的脖颈染上淡淡的粉红色,小小的耳垂特别可爱。
真是个美好的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