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火的煎熬中,人们渡过了漫长的一年。1938年10月25日,中日经过四个多月激战的武汉会战宣告结束,武汉沦陷。在此之前的四天,也就是10月21日,华南的日军又从大亚湾登陆,侵占了广州。此时,位于武汉和广州之间的长沙,成了日军南北夹击的前沿阵地,战争的阴霾渐渐向这个城市逼近。
11月9日,垣颉忽然接到了让他到广东潮州一个盐卡担任负责人的调令,调令要求他在11月20日以前到当地上任。他回家嘱咐子玫收拾一下,说已经找了人准备订15日的火车票去广东。
子玫十分费解,问道:“怎么这么急?”
垣颉说:“听说是那边出了些什么事情,那个主任忽然死掉了。”
子玫问:“不是说广州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吗?这个时候去广东?”
垣颉说:“长沙安全吗?已经打到家门口了,一个军方的朋友告诉我,可能这一两天就要开始疏散了。该死不能活,反正到哪里都一样。咱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个靠山的小地方,估计日本人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兴趣的,我看倒是比长沙还安全些。”
子玫心里七上八下的,赶紧给上海的家人挂了个长途说准备15号离开长沙,并且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家里的东西。
果然,10号中午垣颉从单位回来告诉子玫,今天机关开会通知,已经开始转移了。
11日早上垣颉出门不大一会儿,就匆匆忙忙跑回家,让子玫现在就跟她走。他说火车坐不成了,车站人满为患,别说订票了,连挤都挤不进去。他有个军方的朋友刚好开车去广东,可以搭个便车,但是必须马上走。
子玫闻言慌忙给上海家里打电话想说一声,但是一直打不通。忙乱中,她匆匆写了封信投进街边的邮筒里。
两人逃荒一般带着行李,上了一辆四面透风的军用卡车离开了长沙。
11月9日、11日,临湘、岳阳接连失守,中日对峙新墙河,长沙的局势变得十分严峻。临湘、岳阳的接连失守让民国政府对能否守住长沙十分缺乏信心。于是,蒋介石提出“焦土抗战”的作战思想,认为即使烧毁长沙也不能让日本人获得任何物资。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接到电报,在11月10日的会议中传达了蒋介石的思想,并组织纵火队伍,约定以城东南的天心阁放火为信号,即开始全城放火。
1938年11月12日深夜(13日凌晨2时),长沙南门口外的伤兵医院失火,分布在城里的纵火队员以为是点火信号,便开始四处放火焚城。大火冲天,持续了整整五天五夜,全市几乎90%的街道都在这场大火中遭到彻底焚毁。由于12日在当时的电报代码中被称为“文日”,大火又发生在夜间,因此历史上把这次大火称为“长沙文夕大火”。
1938年11月14日,缙任翻开当天的《中央日报》。突然,一条恐怖的消息跃入眼帘——《一片焦土之长沙》。缙文心里一沉,接着往下看,报纸上的内容让他变得浑身冰冷——
这是中央社记者刘尊棋的报道,在报道中,他把长沙比做了七日的帮贝。(刘尊棋所指的帮贝,实际上就是现在人们所了解的古罗马帝国的庞贝城。公元七十九年,维苏威火山爆发,整个庞贝城淹没在火海之中,从此,一个历史名城在地球上永远地消失了。)报道说,长沙整个变成了一片火海,浓烟和烈焰吞噬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睡梦中惊醒的人们哭喊着、披头散发地夺路狂奔;找不到孩子的母亲几近疯狂,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扑向火丛抢救财产的;不堪热浪从高楼坠落的;面对熊熊烈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老少妇孺的哭喊声、火烧房屋发出的爆炸声和汽油桶的巨响声汇成一片,长沙城变成了人间炼狱。直至报道发出之时,长沙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烧……
缙文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电话机旁,拨通了子玫家里的电话,他要问问子瑄有没有子玫的消息。
接电话的正是子瑄,此时的严家已然乱成了一锅粥。严宇清坐在沙发上发愣,沈玉和两个女儿哭作一团。天鸿和文辉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家里人,急的在屋里转来转去。子瑄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再三嘱咐三姐让她和家里保持联系的,她怎么回事啊?电话也不打一个来。”
缙文一听他们也没有子玫的消息,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缙文嘱咐子瑄,一旦有了子玫的消息,一定要马上通知他。
放下电话,他一下子瘫软在沙发里,他不敢想象子玫到底怎样了。他只感觉手脚冰凉,心里翻上翻下地像吊着一个沙袋,坠的胸口生疼。坐下来觉得心慌,站起来感到眩晕。随手抄起桌子上的报纸,却又看到那行触目惊心的标题。心烦起来发疯似的扔掉报纸,忽然又想起可以在报纸的缝隙里查找关于长沙更详细的消息,急忙又捡起报纸,却找不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
报纸上说烈火吞噬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难道子玫已经...…不会的,她一定不会有事……可是,她就在那座可怕的长沙城里,那里到处都是火,她能逃到哪里去?……到现在也没有她的消息,如果没事的话她应该给家里报个平安。为什么没有她的消息,她为什么不拍个电报来?挂个长途也好啊,哦,对了,也许大火烧毁了电话线?或者她写了信?信不会这么快到的,等几天也许就有消息了。缙文的脑子里好像有两个人在吵架,吵得他脑子嗡嗡作响。
他在电话旁守了一个上午,电话铃始终没响。他又给子瑄挂了个电话,回答依然让他很失望。
第二天,报纸上又报道了关于长沙的更糟糕的情况,报道称:许多长沙市民涌向湘江边想要渡江逃生。可是宽阔的江面只有为数不多的小木船在摆渡。拥挤的人群有的被挤到了江里,有的因为船小超载而沉入江中。淹死者不计其数。一具具尸体顺江漂流,景象惨不忍睹……
缙文无法想像子玫的处境,他几乎要崩溃了……
第三天,长沙的火仍在燃烧,依然没有子玫的消息。缙文彻底失望了,他木木地坐在诊室里,给人看病时心不在焉的。铺子里的伙计看出了问题,叫了缙德来。
缙文感到有些不舒服,想找新宇说说话。他驱车来到新宇家时,新宇还没有到下班的时候。
阿玉来给他开门,他的样子把阿玉吓了一跳。阿玉跟他说话,他也不想搭理,径直走到客厅里,如同被抽去筋骨一般,把自己堆在了沙发里。
阿玉见状赶紧给新宇打电话,叫他早点回来。
新宇下班后匆匆忙忙往家赶,心想也不知道缙文怎么了。当他跨进客厅,看见缙文的样子时,不禁惊呆了。
不过是三天的时间,缙文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平日里爱整齐的他,此时胡子拉碴,衣着不整。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瘦削的双颊高耸着。凌乱的头发里竟然冒出了刺眼的白发。新宇揉揉眼睛:“天哪!你怎么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她还是没消息。”缙文自顾自地说。
新宇愣了一愣方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子玫?……嗨!也不止她一个人没消息,那边那么乱,大家都没有消息嘛!你用不着这么着急吧!”
“怎么能不急,到现在她怎么样,我都不知道。”缙文挥舞着双手,脸涨的通红。
“着急也没用的,现在什么都不通。你就是想去找她都不行,我看你还是静下心慢慢等消息吧。吉人自有天相,我看过的,她是福相,不会有事的啊!再说了,她不是说他们要去广东吗?也许已经走了呢?”新宇安慰他说。
“她说15号才走,12号晚上着的火。”缙文发着脾气。
“总不会把全城的人都烧死吧,再说了,我看他的丈夫蛮精明的一个人,大概不会有事的。”
“我担心她真的出事了。”缙文阴沉着脸。
新宇看他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了。只好用些连自己都不信的话宽慰他。
晚饭时,缙文跟新宇要酒喝,新宇说什么也不给他拿。他知道,这种情绪下喝酒无异于害他,他对缙文的情绪坏到这个地步感到非常担忧。
饭后,新宇早早地把缙文送回了家,他觉得缙文情绪不稳定,不想让他开车。
缙文回家后,跟谁也不说话,就上了楼。新宇告辞出来,叫了黄包车回家。
周夫人见缙文这副样子,很是难过,她知道儿子为什么这样。周仲勋却认为儿子这样太没出息。
周夫人不放心,跟到楼上想安慰安慰儿子,没想到儿子已经倒在床上昏昏睡去。她抚摸着儿子消瘦的脸颊,心疼的直掉眼泪。
夜半,缙文在噩梦中惊醒,出了满身满脸的汗。看看悦童,她闭着长睫毛的眼睛睡得正香。
他浑身燥热,于是披衣下床,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心里憋闷的紧,很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窗外是那样安静,街道上的路灯昏昏欲睡,远处的霓虹眨着鬼魅似的眼睛。缙文胸中拥堵的闷气把他的胸口憋的生疼,那不是疼,是痛。那痛牵引着他的思绪,他又想起了子玫那让他魂牵梦绕的脸庞。
窗外朦胧的光影闪烁着,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远处迷离的灯光慢慢连成一片,幻化成火的海洋。他看见一座通红的城市,火焰从墙头、房顶、街边、巷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四处搜寻着,刚刚看到的那张亲切的笑脸忽然不见了。他紧张地四处搜寻着子玫,他觉得自己要被火烧着了,好热!
不见子玫的影子,只看见满街呼号狂奔的陌生人。忽然他看见远处一团烈焰像张牙舞爪的巨蟒,龇着血盆大口疯狂地追逐着惊慌失措的子玫。她光着脚,披散着头发哭喊着……火越来越近了,惊恐万状的子玫被脚下焦黑的尸体绊倒了,她拼命想爬起来,可是怎么也爬不起来,眼看狞笑着的火蟒就要把她吞掉了。缙文焦急万分地大喊了一声:“阿玫,不要怕,我来救你……”说罢,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向子玫……他终于抓到了子玫的手,急忙拉起她像风一样飞跑……他们飘起来了,犹如两片轻盈的羽毛。
炽热的空气逐渐变得清凉起来,他感到一阵阵的轻松和惬意。他们向着天上飘去,四周越来越亮。他微笑着看子玫,子玫也微笑着看他,他们嗅到了阳光的味道……
一声撕心裂肺地尖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悦童浑身战栗地软在窗前,惊恐地瞪着楼下院子里坚硬冰凉的地面。
缙文正睡在那里,头下枕着一汪已经凝固了的血液,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
他走了,带着对子玫的担忧,带着对子玫的痴情,带着和子玫在天堂相会的满足,他走了……
一个星期后,严宇清收到了子玫从潮州一个小镇拍来的电报,说她和垣颉已经平安到达了目的地,让家人放心。子瑄听到消息以后,几乎气疯了。
子瑄还没有从参加缙文葬礼的痛心中解脱出来,他听新宇告诉他所有的事,他知道缙文是为了三姐才这样的。他愤愤地给子玫写信,质问子玫为什么动身之前不给家里人来信,他告诉她缙文为了她跳楼身亡的消息。
子玫接到信,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这个小镇实在是偏僻,一封信要走很长的时间。
信中缙文身亡的消息击垮了子玫,她吐了一口鲜血后,便人事不省了。
她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在这个小镇上,没有好的医生,她的病其实是自己慢慢缓过来的。之所以能缓过来,是因为她想看看缙文。
她对垣颉说她要回娘家看看,说自己想姆妈和爹爹了。
垣颉不是傻子,他看了那封家书,知道了子玫的病因。但他不是小肚鸡肠的男人,为什么要跟一个死人计较呢?毕竟子玫是自己的夫人,讨夫人开心,做丈夫的也不吃亏嘛!
垣颉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自己又走不开,就派了两个盐警护送她回上海。
子玫一路辗转回到上海,一出车站就直奔新宇家。
她在新宇家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这眼泪她忍了一个多月了。
长沙的大火没有烧到子玫,却烧掉了子玫给家里人的信,烧掉了缙文的希望。
新宇用拳头擂着桌子,他不知道该怎样发泄心头的愤懑。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这场可恶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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