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越儿走进那家小时店,那个叫库尼的黑人少年微笑着迎了上来,说着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美丽的小姐,你是来买东西呢,还是来找我家老板呢?”
库尼完全是个小孩子,今年才九岁,人小贵大,天生的聪明伶俐,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犹太人的影响所致。库尼是塔扬从奴隶市场上买来的小奴隶,这个集市上的人都知道。
因为两家店铺是对门,平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越儿等人给塔扬留下的印象非常好,所以平时见面都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后来这个库尼在空闲的时候,也到越儿的店里来过几次,所以大家很快都熟悉了。
也许因为海伦之前的提醒,越儿还没有到塔扬的店里来过呢,以前都是从门口张望过。
“我是来拜访塔扬老先生的,请问他在店里吗?”越儿客气地问。
突然一个尖刻的声音从后面传了出来,“既然有美丽的小姐前来拜访我,我怎么能不提前恭候呢?真是稀客,欢迎欢迎呀。”
说话间,那身黑袍子从后面出来,塔扬的脸上带着莫测高深的微笑,站在了她的面前。
塔扬的店铺并不很大,摆放着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弄来的各种物品,金银首饰、金银器皿、宝石、象牙,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宝贝,据说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故事。
犹太人塔扬,在这个集市里有很高的人缘,也是众多阿拉伯人公认的商界高手,传言中他曾经在君士坦丁堡经营过很大的珠宝店,与贵族们的关系很是紧密,并且深受当时的皇帝的青睐。可后来因为一场宫廷政变而引发了城市暴动,他的店铺被洗劫后,全家被逐出了那个城市。在横渡大海前来大马士革的途中,他所搭乘的船遭遇到了风暴,家人不幸蒙难,只有他一人被救起。
可怜的老人并没有被命运击垮,当他出现在大马士革城的时候,只身一人,然而没过多长时间,人们奇迹般地发现,这个犹太老人竟然在这个集市里有了自己的一家店铺,而且生意越来越好。
就在这个集市里的其他商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塔扬从奴隶市场里买来了一个叫库尼的小男孩。
塔扬是怎么从一个只身无依无靠的老人,迅速又变成富人的,始终是一个谜,所有的穆斯林商人都尊重别人的隐私,不会主动打听这样的事情的,除非老人自己说起。后来,有一位曾去过君士坦丁堡的老穆斯林商人认出了塔扬,大家才知道他曾经是君士坦丁堡一位成功的大珠宝商。
坐在塔扬的面前,越儿有些拘谨,还没说话,脸先红了起来,塔扬也没催促她,只是笑呵呵地看着。
“老先生,我听说您是一位很有经验的老珠宝商,我今天特意前来请教您这方面的经验的,您也知道,我的店自从开业到现在,一直就没什么生意,还希望您不吝赐教。”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都是神的安排,上帝的旨意,我们只能顺从,至于生意嘛,也没什么难的,只要肯动脑子,”说着,塔扬拍了拍自己的秃头,“可是,我不明白,一个这么聪明懂事的孩子,为什么一个人带着那么多的奴隶跑来大马士革开珠宝店呢,风曾经把你的故事吹进我的耳朵,于是我这颗不服老的心依然保持着孩童的好奇,能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吗?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只要您愿意听,我就愿意说。”越儿这段时间也有些怀旧,有些憋屈,找人聊天倾诉的欲望也很强烈,遇到这样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当然,为什么不呢?库尼,关门谢客,有人找我就说我病得快死了,不要用任何事情打扰我,再给娜达小姐端点果子汁来——”塔扬尖着嗓子喊完后,又面向越儿,“好了,可以开始了吗?”
“好吧,可我从哪儿说起呢,从我出生吧,我印象里没见过我爹,我出生的那年冬天,我爹爹就死在了战场上,我娘带着哥哥和我,哥哥比我大九岁。我五岁那年,我娘也因病去世了,我就被寄养在叔叔家,叔父和婶娘对我很好,尤其是婶娘,她一直就很疼我,叔父没自己的孩子,一直把我们当成他们的孩子,婶娘就跟我娘一样,舍不得骂我一句……”越儿说着,眼睛里噙满泪水,用力睁了两下眼睛,泪水没有落下来,“直到前年的夏天……”
“呀!越儿流血了!越儿的头上流血了!”一个孩子尖叫起来,正在玩耍的其他孩子也围了过来,把越儿围在了中间。
越儿用手擦了一把,果然是一片红。
越儿吓坏了,哭着跑回家去,把婶娘也吓坏了,“你把头碰破了?”
可是等裴氏给越儿清洗完额头上,却没发现任何伤口,而越儿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从那以后,只要越儿一出汗,额头和脸上就随汗水出现血红色,几度把一起玩的孩子吓坏,后来,各种谣言四起,打破了原本安静的生活,那个曾经长安西市的小神童却被冠以各种罪名,什么天生妖孽,什么鬼马上身,让越儿从此告别了长安的那段童年的骄傲。
从那个圆顶的大庙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到出现在胡杨老人店里的神秘挂毯;从兄长令狐楚毅然决然地拉起商队带她西行,到两大商队穿越浩瀚的戈壁大沙漠;从帕米尔高原那一声巨响后的悲痛,到撒马尔罕城金色的秋天;从木鹿城那位处处细心的将军,再到库法城那位让人无法琢磨的总督,直到今天的大马士革的小珠宝商的日渐艰难,越儿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而塔扬一直在安静地听着,听得很专注,很认真。
等越儿说完,安静了好一会儿,塔扬问,“孩子,你的这次旅行的终点,是那个叫君士坦丁堡的城市吗?”
“是的,老先生,只要通向那里的道路开放,我就立即去那里,我和哥哥约好了在那里见面,我的血汗病,也会在那里好的。”
“血汗?血汗不是病!孩子,血汗是你的付出,你把你的血汗抛洒在了你的旅途上,然后你就能收割你的收获了,财富,经验,能力,荣誉,朋友,智慧,甚至更多。”
“真的吗?”越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上帝让你流血汗,是让你把自己的血汗洒在这条漫长的商路上,叫什么,对丝绸之路,把你们长安的货物带到美丽的大马士革来,还让你把大马士革的货物带回长安。你见证了这条伟大的路的存在,用自己的脚步丈量了这条伟大的长度,这是神的安排。”
塔扬的话深深地触动了越儿的心,难道,真的是这样的吗?不过自从自己离开长安后,确实在这一路上长了许多见识,认识了许多人,看到了许多风景,不是那种只在长安城中所能感觉到的。
“可是,为什么我现在的生意这么差呢?我到底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呢?”越儿依然迷惑于目前的困境,希望能从塔扬这里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你干什么那么着急呢?你刚到大马士革才几天啊,还没有适应这里的环境,出现暂时的困难是难免的,不要着急,好好想一想原因,你会想到解决办法的。我想,这就是你的那位波斯前辈让你放手来做事情的原因吧,孩子,你要学会独立处理一些事情。”
也许因为塔扬老人的劝慰和鼓励,越儿感觉到没有象刚才那样急噪了,通过今天的接触,越儿知道这是一个睿智的老人,虽然有时候说话比较尖刻,但他却是善良的。
“谢谢您,老先生,真希望以后能经常听到您的教诲,我们大唐有句话,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不打扰你生意的情况下,能经常过来找您吗?”
“为什么不能呢?”塔扬眯缝着眼看着她。
就这样,在公元708年8月的一天,老犹太人塔扬完全走进了越儿的生活,成为越儿在大马士革及以后旅途中的重要的成员,但他和越儿又处在一种很巧妙的合作关系,这种关系没有胡杨老人那样的牢固,随时可以出现,又随时可以消失。
用海伦的话说,犹太人就这样,除了他们自己,很少信任非犹太人,尤其是商业合作伙伴,信任,都是有限度的。
有了塔扬老人在这里做比较,胡杨老人显得和蔼多了,他不顾高龄,放弃了长安那么大一片家业,甘心陪同越儿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冒险,把越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培养和锻炼,真是太难得了。所以海伦很理解为什么商队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从大唐来的人,都是发自真心的尊敬胡杨,只要他一咳嗽,每一个人都能安静下来。
胡杨老人再出现在店铺里,是几天后的事情,不过这次不是他一个人回来了,还带来了两位老者。
那是两个大马士革附近有名的医生,一个是波斯医生沙甫尔,另一个是阿拉伯医生亚斯尔。
原来这些天,胡杨老人一直在萨林和阿比拉罕的陪同下,在大马士革城里寻访名医,他始终没有忘记令狐通达的托付,虽然自己行将朽木,但答应了朋友的事情就一定要努力完成。每到一个地方,胡杨老人总是不顾旅途的劳累,向当地人悄悄地打听本地是否有名医。这次也是一样,阿比拉罕并不太清楚大马士革城里的情况,于是他也在托朋友互相打听,工夫不负有心人,真的被他们打听到了。
波斯医生沙甫尔是一个古怪的老人,住在大马士革东面沙漠和绿洲的边缘,远离尘世的喧嚣,默默地为那里的穷人和路过的牧民治病裹伤,在大马士革周围的人们嘴中,是一个传奇的名医,也是有名的怪医。传说他很少为贵族医病,曾经他还拒绝过哈里发来接他的马车。在古阿拉伯,医生不只是一种身份,同时他们还是哲人、玄学家、哲人或贤者,很多医生还是当时有名的学者,研究医学,只是他们的一个研究领域而已。
也许是志趣相投,或是其他什么缘故,另一个同样古怪的医生阿拉伯人亚斯尔倒是和他成为莫逆之交,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切磋医术,交流经验,在大马士革百姓中可谓德高望重,而那些贵族对这两个老头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知道胡杨老人用了什么办法,同时把两个古怪的老头请到了大马士革城中,主动地前来为越儿诊病,这成为了一个秘密,没有人能说出原因。当后来问胡杨时,老头只是微笑不语,自信地摸着他的山羊胡须,颇为得意。
三个老头进入越儿的小店时,碰巧塔扬也在这里,一时四个老头同时相会,成了难得一见的风景。
这边,是老波斯医生和老阿拉伯医生在为越儿诊病,那边,是老波斯商人和老犹太商人在交谈着生意,海伦在一边小心的侍应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住了。
沙甫尔和亚斯尔在经过一通商量之后,很郑重地转向胡杨,“这位小姑娘的红汗,不是一种病,而是一个很罕见的症状,一个少见现象,她的血液是和谐的,随汗而出的,也不是血,而是一种我们所不知道的红色东西。实在抱歉,我们无法找到是身体的哪个地方不和谐造成了这种现象,可以肯定的是,她很健康,除了偶尔流汗时有红色外,其他没任何难受的地方。所以这不是病,也无须用药。”
“我说什么呢,我说什么呢,这根本就不是病,是上帝让你来这条漫长的丝路撒播你的血汗,收获你的财富来了,”塔扬尖刻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房间里平静的尴尬,也尽量在干扰越儿重新生成的迷茫。
“这位……”亚斯尔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字眼称呼塔扬,“该怎么称呼你呢?”
“在下塔扬,犹太人,商人。”塔扬脖子一拧,很是自豪。
“嗯,塔扬先生这话听着还真有道理,既然不是病,那可能就是安拉的旨意,用红色来引领这位长安美丽的小姑娘,来到我们这里,见证这个伟大的时代。”
“啊,好啊,那今天我们就去集市里最大的饭馆,我请客。”胡杨老人突然兴致很高,发出了热烈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