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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客栈中说说笑笑,一路上走走停停,一行五人悠悠回到临安,只见细民男女尽皆鲜衣,往来如流,街坊走卒,挑着各色食物、动使、冠梳、领抹、缎匹、花朵、玩具等等沿着门挨家挨户叫卖。不论贫富,游玩竟日不绝,家家饮宴,笑语喧哗,虽然有昔日奢侈之习,但至今也未改。

四气新元旦,万寿初今朝[1],原来是新年到了。

墨青玄从小在洛阳北邙,即便是新年,也未见过这般热闹景象,唐绾道他精壮如牛,也不知是褒还是贬,他一路上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加上一身浑厚内力,早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路只是兴高采烈,什么都要试上一番。听闻元旦大朝会已过,没能亲耳听到禁中景阳钟声,只觉得可惜。又想不看那懦弱皇帝祈福也罢,什么为苍生祈百谷于上穹,根本就是骗人的把戏,这边花费巨资过节,那边还吵吵着议和给金国钱帛呢。

进入临安府,兰芷便以青楼女子不便与无暇公子同行为由,先行离开。墨青玄吃吃喝喝,和唐绾各吃了五串糖葫芦才肯回白府,邱山雪也甚是喜欢糖葫芦,捏了一串在手上,腮边橘色的糖浆愈发显得脸蛋白皙粉嫩,唐绾都忍不住要捏。

白虚瑕回到府上,北游和老乌早已忙得晕头转向。他不在的期间,早就有各色人等前来拜年,北游应接不暇,老乌也眼花缭乱,白虚瑕从不收礼,这次众人见他不在,胡乱塞来不知多少东西。老乌那般臂力,连搬一天,也觉辛苦,直叹自己年老。北游正坐在一个送来的五香梨花木案上念诗,只听墨青玄扯着嗓门道:“北游,乌伯,我们——回来啦!”

老乌打开大门,北游只见墨青玄精神抖擞,似乎早就忘记了木景莫离去的伤痛,不由甚是欢喜,见过了白虚瑕,认识了邱山雪,和唐绾打个招呼,忙迎着众人入内。

白虚瑕对那些达官显贵送来的金银珠宝看也不看,却对百姓们送来的礼物甚是感兴趣,他拿起一个竹编的篓子,看了看道:“北游,礼单都记清楚了么?”北游应道:“这个自然,都记清楚了,这是余杭镇牛大奋一家送的,临走时候给他包了一锭银子,又给了他儿子一顶老虎帽。”白虚瑕点点头道:“不错。平民百姓送的东西都留下,须要好好记得,没有回礼的,过些日子补上。王公贵族的,都退回,退不回的,都救济了灾民罢。”墨青玄早就看着一对琉璃镇纸垂涎三尺,听到这里,不由心里默默佩服,只见白虚瑕持着一只白玉笛,人白如玉,加上上好的玉笛,真是如天神下凡。白虚瑕道:“这倒是好品相。”北游笑道:“这是齐子澄送的,公子还是收下为好。”白虚瑕笑笑,便也许了,又看着那对琉璃镇纸道:“这?”北游感叹公子真是惜字如金,本还觉得他有所好转:“这就更得收了,是钱老板送来的,他从黑土公子那里得了那许多好处,这个我们还能不要?”

白虚瑕点头:“这是给墨兄的,墨兄就收下。”墨青玄早就急不可耐,忙抓在手上看了又看,边摩挲边道:“他倒风雅,下次我多研究研究茶,给他多弄点花样,大家都有赚,哈哈。”

唐绾见他二人都有礼物,有些不平衡,也想起远在蜀中的家人们,不禁想回去看看。她毕竟才是十六岁,往年此时,家中长辈早就准备了满满的红包,各种朱钗首饰,是真正给女孩儿家用的翠钿,而不是又能试毒又能用作暗器的银钗。白虚瑕似是看了出来,道:“唐姑娘耽搁了回蜀过年,白某好生过意不去,唐姑娘看看有什么喜欢的物事?”唐绾嗔道:“那些贪官送的,我才不要!钱晟居然只给黑小子送东西,待我有空去毒哑了他!”

众人早就知道唐绾性子,只是嘴上逞能,不会真正下手,便也笑一阵就过去了,老乌端上来各色饭菜,墨青玄早忘了自己一路吃回来,叹道:“空虚了许久的胃终于可以一展长才!”北游和邱山雪年纪最是相仿,早就打成一片,运筷如飞,邱山雪这几日和他们熟络了,也不甚腼腆,虽然吃相依旧文雅,却吃得实在不少。唐绾也吃得甚欢,只听白虚瑕道:“东晋常璩《华阳国志》曾道,巴蜀饮食尚滋味,好辛香,杜工部又道‘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不知唐姑娘最喜巴蜀什么菜色?”这句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唐绾不由投箸,脸上泛着少女的喜悦,道:“我最喜欢的就是‘东坡墨鱼’[2],是我们家乡菜的一绝,可惜自打来到江南,别说吃,见都没有见过。”仿佛是怪白虚瑕,因为自己没法杀了他,所以没法回蜀中一般,哼道:“哼,江南菜色,也没什么了不起,江南女子,也没有多美嘛!”

墨青玄和北游呵呵笑起来,邱山雪只用圆溜溜的眼珠盯着他们。白虚瑕道:“川菜一菜一格,百菜百味,的确是清、鲜、醇、浓并重,在下年少时有幸吃过正宗的龙抄手,真是滋味其中,无法形容。”众人均想:年少时?你现在十五岁,怎生就不是年少时了?却又不敢说出。墨青玄兴奋道:“小白,从来没见你下过厨,没想到对吃食这么懂!我真是找对了人!川菜厨子调制各种怪味,就像画画唱曲一般,各处都是精妙,总体却又不同!小白,你真是什么都知道!”

“只是看得书略多些罢了。”白虚瑕话音刚落,唐绾哼道:“臭美,你就不知道东坡墨鱼怎生做法罢!”墨青玄正要发作,白虚瑕笑道:“若我知道,又待如何?唐姑娘便饶了在下的性命么?”

唐绾倒没料到他这么一说,心里一阵莫名,原来自己和他都从未忘记彼此的关系的……她却开玩笑一般,对众人,也是对自己说:“好呀,若是你做出来像模像样的东坡墨鱼,本姑娘就饶你一命!”

白虚瑕微微笑了。白玉一般的手指挟着筷子夹起一块桂花酥,道:“沈存中有言,北人嗜甘,南人嗜咸[3],据在下看,唐姑娘也好甜食的,不如这顿且将就,今晚便吃那东坡墨鱼。”

唐绾刚想冷嘲热讽一番,老乌从外面进来道:“唐姑娘,有位公子找你,说是……唐姑娘的表哥。”除了吃松鼠鳜鱼正欢的邱山雪外,众人都是一惊,最惊的自然还是唐绾。她心下乱成一片,不知是哪个表哥?是好胜多事的唐展鹏,还是流里流气的唐空?要不,也许是最喜欢玩闹的唐久?……

她刚站起身来,脚还没跨出去,就见厅外飞来九点寒星,本能地摸向从不离身的镖囊,扬起十余根飞针就打过去。北游还没看清楚,已经被墨青玄拉到身后。老乌一闪身挡在白虚瑕身前,白虚瑕却已经将邱山雪从椅子上抱下,护在身后。

唐绾的暗器数量几是对方的两倍,但却只打落了四点寒星,另外五点,到了她面前,却突然下坠,直落到她汤碗里。众人低头一看,不禁哑然。墨青玄兀自不信,用汤匙舀起来一看——

竟然只是五粒在眼前融化无踪的雪块。

唐门弟子,都是用暗器识得彼此。却听唐绾欢呼了一声:“萧哥!”已经冲出门去,众人忙追过去,却见茫茫雪中,那人仍然持着礼数,恭恭敬敬站在大门口,颈略略地低着,却是一身的王者之气,偏偏又让人讨厌不得。他月白色的身后是鞭炮燃尽的一地乱红,今晨又开始绵绵落下的雪落下来,白色的雪地,红色的纸屑,月白色的人,墨色的长发……

他抬头,青年英俊又带着些许骄傲的面孔对着对众人欢笑起来:“白公子,墨公子,陆公子,乌老伯,岳小姐,幸会,在下唐萧。新年好。”

[1]出自南朝梁人萧子云《介雅》。

[2]本想用最有名的麻婆豆腐,可惜经过查找,麻婆豆腐出于清代同治年间……不过东坡墨鱼真的也很不错,据说(脸红)。

[3]沈括,字存中。此话出自《梦溪笔谈》。宋朝只是北方和南方不若如今这般划分,如今的北方,当时都在金军的掌握中,所以当时蜀中属北。和尚仲殊请苏东坡吃饭,豆腐都是蜜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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