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赶到辛城城门时,天已大亮,城门已经开了多时,脱脱估计已经进城了。
“海风,下马。”海风将我抱下马,我伸手靠向他时,他竟忽的有些呆滞。我也不再注意,毕竟这里可是对手的地盘,事事要小心为上。
进了辛城,我却无法好好逛逛,还是正事要紧。我拉住身边一名女子问道:“姐姐,我的大哥半年前到洛将军的府里去做事,现在我和二哥哥想去看望大哥,请问洛将军的府邸怎么走?”
女子见是一个女孩问路,也不疑有他,就给我们指了路。
“小姐,为什么一来这辛城就打听洛府的事?”
于是我将玉器店老板的话转述给海风听:“……脱脱姐虽然比我们早到,但她要行动的话,必定也会小心谨慎地先去洛府外探看情况,所以我们要去洛府外找她。”希望脱脱是真有万全的准备,不然……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不详的感觉。
离洛蛟的府邸不远处,我和海风进入一家酒肆,打算在这里观察,寻找脱脱。正巧,我一转头,便对上了不远处的脱脱,她正在一处临窗的桌边,一如既往泯着茶,原来她也在这里看情况。
她没理我,而是故作冷漠地又将眸子转向洛府。
“你,都知道了?”
“嗯。”她的冷漠,我权当幻觉。
对于在那个世界早就习惯了这样对待的我,我只当做没什么感受,依旧迎上去。
“小芸,你这简直胡闹!你来做什么,这件事又岂是你能插手的?你与督主的协议早就结束了。”说到底,营救督主,是西厂之内人员的职责,“待到青天来,我会与他再行商议。你和海风先按原计划回京城吧。”
我装作赌气,更故意妄言玉连城的名讳,只为了从脱脱口中套出更多的实情:“为什么玉连城那么在意那张藏宝图?权利他有了,名他也有了,随之而来的财富他也会有,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找那飘渺到不知道在哪里的宝藏!”
脱脱和海风都惊讶地看着我,是因为我直呼了他们督主的名字,还是我说的话的内容?是的,宝藏谁不想要,但要花如此心机,还要搭上性命,至少在我认为,再多的财宝也不值得。
脱脱冷冷地笑了笑,没有嘲讽,更多的是凄凉:“如果当初不是督主救了我,我现在早已是一双藕臂千人枕,一片朱唇万人尝,任人玩乐的残花败柳。从我被救的那刻起,督主的事便是我的事,督主的敌人便是我的敌人。如果督主也似那些凡夫俗子追逐名利财宝,便也不会有现在的我们。虽然我不能告诉你是为了什么,但督主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人。至于督主为什么如此执着,我只能告诉你,这世上有些事,是至死方休的。”
至死方休?
看着脱脱的双眼,见她如此认真而郑重地说出这四个字,我的呼吸突然一窒,至死方休……已不是贪欲所能理解的了,这世上只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玉连城,你究竟是谁?怎样的过往,怎样的仇恨会让你不惜用生命为代价?
我回想起这个人的容貌和神情,月光下的他,烛光下的他。我想重新看清这个人,从他的神色、他的一举一动揣度他的过往。突然,我脑海中闪过“万劫不复”这个词。迎来这般结局的人,会是他的敌人,他的追随者,他,还是……
此时我竟萌生了一个念头,但理智又试图让自己打消这个念头,在这个世上我无依无靠,我不该让自己卷入是非、更不能让自己冒险……
可是,他救过我。
是的,他,救过我~
“海风,我们走吧。”我淡然拉着海风的衣袖,他却愣在原地,“既然脱脱姐不需要我们,我们就不要添乱了。”我担心向海风使眼色会被脱脱看穿,故而只是这般说着。
脱脱依旧只是转过头看着外面的目标,没有回过头来看我。海风却微微有些恼怒,激动地撇开我的手,走到脱脱身边。“海风的命也是督主所救,脱脱大人只管差遣我便是,海风就算拼上了性命也要救出督主。”
一瞬间我诧异着,这玉连城究竟是害了多少人?又救了多少人?曾经传说中西厂一等一的杀手,却连西厂这么个小小的下属也是他出手救来的?
“海风!脱脱姐是不希望我插手,这辛城中自然有接应的人,每一个人都比我们有能力。”我再度好心“劝”道。
这几日甚知我心意的海风,此时却不明白我的想法,固执的要留在脱脱身边。
算了,或许此时海风离开我身边才是合适的,孤身一人,我也更方便行事。只是万一潜入计划失败,遇上什么变故,要想脱身,凭我的能力也是得不了什么好下场的吧,我瞥了一眼洛府。
能够让玉连城身陷囹圄的人,洛蛟究竟是怎样的人,凶神恶煞,抑或阴险狡黠?袖中的双掌不禁紧握成拳,心底升起一丝怯懦。
“脱脱姐,海风,京城见。”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这个决心,也不知道这同样拙劣计划有几成把握。转身离开前,我瞥到脱脱的失落和不安,连海风似乎带着些伤痛,双眉紧蹙。算了,反正此去也不知还能否回来,干嘛要多些人担心?反正,或许有一天,他们会明白。
脱脱看着丫头离开的身影,丫头,你不会明白。
脱脱一边抿着茶,一边关注着洛府外的状况,只见洛蛟身边没带任何美人,乘着马车向城外而去。渐渐的,她开始回忆起与督主的相遇。
那时脱脱仅仅十岁,却早被转卖了好几回,最后那个无良的养父将她卖入青楼。有个有恋童癖的官员,想要强占脱脱,却被督主顺带救下。那时督主甫入西厂两年,在江湖上还没有名声,而那个官员正巧是督主那时的任务。
虽然那一次是脱脱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一个人被杀死,但她无比感激眼前救了她的少年,即便救她并不是少年的初衷。脱脱知道自己定会因为官员被杀而受到牵连,也为了追随救了自己的少年。她就做了那个影响一生的决定,追随少年到西厂,即便成为杀手,即便余生都与黑暗为伍。但那时,其实她也没有想到更多。
她嘴角挂上淡淡的笑,督主,就算脱脱此生无法再服侍你,也定会将您救出!
离开他们,我独自向城外走去,但方向不是京城,而是刚来的路。虽然辛城气候宜人,但此时却有如此大片的铃兰花……
铃兰,可作观赏,也可药用,可以制成强心剂,亦有毒。是治病,还是致命,全看用法用量,但要致命,至少量也不能少。还是用其他的?乌头?马钱子?砒霜?还是蛇毒?
从前我用药治人,如今却想着用药害人,我当真是,一念成魔了。
突然,我停了手,看着那些被拔下后渐渐干瘪的铃兰,放声大笑,笑过之后又沉默着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铃兰的汁液皆都有毒。蜷着坐在一大片的铃兰中,埋首在膝间,别过脸,看着这一大片的绿和乳白,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且不说成功制出或是买到毒药,带着这些应该连洛蛟府邸的大门都进不去。
这如同没有灵魂的身体,一直浑浑噩噩度日,究竟在做什么、想什么?怎会如此幼稚、欠缺思考!
回想身边的人和事,究竟,在这世界,谁是善,谁是恶?
玉连城的事,自有人去操心,地图和宝藏,自有人追逐,都会有结果的一天,而我,这误入之人,管些什么?为了报复?我所想仇视的已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谈何报复。为了报恩?不,我何时这般大义凛然了,因为他救了我?不!不能搭上我自己的性命啊!
还是说,是为了好玩?这份心,是否原本就是如此险恶,比任何人都要险恶?
对严木乔用尽心机,将他与王嫣霞的姻缘作为棋子,推上不归路,又想用铃兰制毒,毒害洛蛟……这二十多天来,我真是煞费心机啊,可最终,我所拥有的,仍就只有孤独地回忆曾经的世界,我什么也不会有,什么也得不到。
是啊,忙碌了这二十多天,现在在这空旷无人的野花野草丛中,我依旧是没有归属感,只有仅存的——孤独。现在,我最想见的,是亲人,是挚友,是曾经见过的人们,是……
“玉连城。”眼前似乎出现了他的身影,眼前泛起了薄雾,眼眶有些湿润。
青锋剑,何从,
落花中,正相逢。
美人一笑,只为英雄。
明月刀,不懂,人间梦。
红尘嚣,浮华一世转瞬空。
壮怀凌霄汉,独行千山。
朱颜短,怎堪岁月荏苒。
…………
长歌狂,风云幻,红尘滚滚人聚散。
霜鬓满,重回来时路已难。
“红尘嚣,浮华一世转瞬空。那我呢,是否也是一切枉然,转瞬空?回首往昔,又有多少人能在这红尘聚散之外,伴我共同走过?”
果然我还是不适合动那种歪心思,我也不太适合眼前的这个世界。没有西厂的人,我根本办不成任何“坏事”,现在的我也想不出任何稳妥的计划。
坐在一处岩石上,我断断续续地唱着《雕花笼》,心中依旧愁闷。突然,一只手要拉下我的面巾,我慌忙拉住,转过身谨慎地后退了几步。
大意了!这个世界可不见得有那么法制和安全。可这里是官道附近,会有这么猖狂的匪徒么?
眼前没有凶神恶煞的劫匪,只见一位青衫男子风度翩翩地站在我面前,他身后是一辆马车以及若干侍从。他和他的侍从个个都身姿挺拔,腰间配的不是剑就是刀,看来不但是习武之人,还有些背景。
他的穿着打扮刻意显露出儒雅之气,眉间却是英气逼人,也是二十刚出头的样子。唯有这双眼睛让我感到不是很舒服,是不是邪气我说不上,阴柔有余,少了连城那份坚毅。虽然是比严木乔还帅的美男一枚,我却不怎么敢接近,因为一种危险的气场。
“在下冒犯了,只因小姐的曲子很是奇特曼妙,声音也特别委婉动人,故而不忍打扰。在下从未见过别的女子如小姐这般善歌,对小姐甚是好奇。”
是古代的搭讪吗?亏得我忍住,才没笑出来。看他样子,比玉连城还略年长,竟然这般礼遇我这个小丫头,还是说我身上这件锦衫将我与一般的布衣女子区别开了?
且不说心中已有了另一个人的身影,在这世界,我本不该对任何人多存什么心思。
转过身,我失落得正想离开,多希望此时身边是那个人,他能够安然无恙,然后我们在京城分道扬镳。无论是苍茫大漠,还是漫漫花海,如果是在这个世界里,我所能接受在我身边的人,可能只有……唯有那个人才能给予我熟悉的安全感。
刚刚虽然只是一瞬,但估计他还是看到我脸上的伤痕了,也没厌恶,还敢上前来问:“小姐可否告知芳名?”
“没有名字。”我无心答道。
“那小姐家住何处,有何亲人?”他依旧没有因为我的漠然而停止追问。
“无处来亦无处归,飘零何处是何处。”这也算是实情了。
“在下洛蛟,若是小姐无处可去,不妨暂居寒舍,在下甚是喜爱小姐的歌声,望小姐不要推辞。”男子依旧不紧不缓地跟在身后。
洛蛟?我惊得脚步一滞,立在原地,抑制着心中的忐忑,缓缓转过身:“公子可是这辛城的将军,洛蛟,洛大人?”
“在下有幸,能令小姐得闻。”洛蛟停下了脚步,一脸惊喜,却也掩不住的自得。
老天,你没让他和我永世不见也就罢了,竟让我这敌人就这么遇上了?
我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故意怀疑道:“现在并非城内,身份什么的随口说说便是,可有何物能证明身份?”
“大胆!区区草民竟敢质疑我们将军!”几位侍从怒目而喝。
洛蛟制止了他们,还竟大方地将腰间的令牌解下,递到我手中。接过令牌,只看了那一眼,我的心便似沉了底,除非此人是穷凶极恶之徒,不然怎敢轻易冒充守城将领,朝廷大员?
如果此时我迈开步伐离开,我或许可以保证将来平静的生活,不入纷扰,不必忧心。
但当我将令牌交还给洛蛟时,突然想到大漠里玉连城离开时,我曾说“督主,一路顺风,京城见”,或许当时的道别,在我心底已默然成为许诺。
那日的沙暴,如果没有他及时出现,现在也不会有我。
为数不多的回忆中还有一种温度让人怀念。那次和他同乘一匹马,月光照得冷沙如雪,他的怀抱很温暖,仿佛挡去了所有我所惧怕的寒冷。
玉连城,看来我已不似从前那般毫无心思、毫无牵挂了。若真甘愿涉入风波,我便不再是当初的我。罢了罢了,或许你合该是我命里的劫数之一。
“是小月无礼了,还请洛将军宽恕。承蒙将军不弃,收留小月,小月感激不尽。”既然还没有什么计划,那不如走一步算一步,先找到玉连城的下落。
洛蛟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便邀我共乘一辆马车回府。
“大人,那齐公子送的舞姬……”侍从正欲委婉提醒洛蛟此次出城的目的。
却见洛蛟淡淡答道:“若说舞姿,那舞姬还不及若霞和落雪。”
侍从听到这话,便明白洛蛟的意思了。
洛蛟随口而出两位女子的“雅名”,我忽的有一丝丝后悔,自己可真是上了贼船了。
同乘车马去将军府的路上,从他目光和眉宇间,我看出他的心情很好,就像得了什么新鲜宝贝。
车程不长不短,车里静得很,我只是将目光一直定格在窗外,朔北风景独有另一番滋味,却不是我所在意的。
其间入城时,洛蛟也不必开车门亮身份,看到这辆马车,守城军士都明白车内的是谁,纷纷行了礼。
“将军请。”听着外面有人这么称呼他,我的心中却是一凛,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回不得头了。
洛蛟问道:“月儿小姐此番可是信了?当时小姐归还令牌时,眼中尚有一丝疑虑。”
“信了。这般景象,已经由不得小月不信了。”
同样并未多时,马车停了,将军府邸到了。一下马车,我环顾了一眼洛府门外,故作天真好奇:“洛府外好不热闹。”真好,脱脱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也不会知道我进了这洛府。
“月儿小姐若是喜欢,可让府中丫鬟随时带你出府游玩。”
“谢洛大人。”我微微颔首,俨然伪装成一位知书达理、性情淡薄,却又不知人事的落难小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