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第是另一番景象,欢声笑语,大宴宾客。邴吉、张安世、田延年等重臣皆被邀请入列。
众人饮酒正酣,觥筹交错,侍女伏在臣工膝上击筑劝酒,就连平日克己奉公的霍光都已微醺。
田延年军人出身号称“勇士”,更是席间大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博陆侯,臣为您舞剑助兴如何!”
他瞪着眼睛,似是要喷火,好像霍光若是不让他卖弄剑艺,他就会当场自刎一样。
“好!”霍光笑了,醉眼乜斜,赞道:“子宾之膂力、剑法,当世无双。得幸与诸君亲赌,亦属快哉!”
又转头对身旁侍酒的面首冯殷道,“子都,你来为长史喝歌。”
“诺。”应声的是一位唇红齿白的美少年。他拥有着令人窒息的俊美容颜,却让人有一种雾中看花的不真实感。
一双略微狭长的桃花眼里含着深褐色的瞳孔,像一汪沉静的海洋,波光粼粼,华丽璀璨。冠玉的容颜上挂着假意的微笑,让人觉得遍体生寒,藏着算计与野心。
以冯殷的姿貌,绝不会甘心一辈子做霍光的男宠的。
少年极富才华,击筑之声起,铮铮,浩气磅礴然。独特的少年音唱赞的竟是高祖皇帝雄浑有力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田延年手中的龙渊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
点剑而起,剑若霜雪,周身银辉。一曲终了,男子停下了舞剑却似最安谧的一湖水,清风拂过的刹那,却只是愈发的清姿卓然,风月静好。
曲舞皆是绝佳,引得众人掌声不断,叫好连连。
未几,忽而有小厮近前同霍光耳语几句,递来一章拜帖。
霍光疑惑接过,看过绢帛竟是登时酒意全消,眼中一片澄明闪过阴冷。
他看了看在坐众人,内心波涛汹涌表面却不动声色,对小厮吩咐道:“去请大公子来主持宴饮,招待宾客。”
接着,长身一揖,面带歉意:“实在抱歉,老夫有些急务需得处理,烦请诸君切勿扫兴,犬子代为作陪。”
霍禹代替父亲向宾客寒暄,霍光则对张安世和邴吉道:“子孺、少卿,你们随我来。”
宾客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被弄得糊涂,一脸迷惑:如今都已宵禁了,大将军他们还去哪里办公务呢?
马车晃荡,霍光却心中窝火,他紧紧的攥着那张绢帛,手心的汗水都沁了进去。
绢帛上不过四字,却已是触了霍光的逆鳞,叫他下定决心铲除上官一党。
其上书只四字——上官谋反!
见是大将军的车驾,巡夜的小吏也不敢阻拦,只得乖乖放行,而此时车丞相却早已休息,丞相府一片寂静。
待接客时,车丞相尤在病中,惊闻此事,竟是垂死病中惊坐起,拍着床榻大喝:“上官父子这等乱臣贼子,一定会不得好死的!”
燕苍忙上前为其顺气,杜延年拱手拜礼道:“丞相,我们切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当务之急是尽快上报陛下,取得支持和信任,在伺机而动,将奸佞小人一网打尽!”
霍光看着杜延年,眼中闪过赞许,轻抚胡须:“幼公言之有理。上官桀他们预计九月初一宴请老夫,再谋杀作乱。
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先与陛下取得联系,讨要诛除乱党的诏书。
再先下手为强,以车丞相名义于他们动手的前一天宴请桑弘羊等人,同时派人去其谋划作乱的地方搜集证据。
如此,奸臣尽除!”
众人听后齐声应好,皆唱赞:“霍公高义!”
从淳化县城向北翻过一条沟后,远远就可以望见一座汉冢,此乃钩弋夫人的阳陵。
可此时的刘弗却没了最早来云阳见到思合墓时的悲痛伤感,他的眸子里在喷火。
一旁随侍的金赏暗暗叹了口气,伏身拜礼:“陛下。”
“回长安。”刘弗一字一顿道,他的每一个吐音都是从咬牙从齿缝中溢出的。
宽大的袖袍下,掩盖着少年气的发抖的身体攥紧的拳头,他的指节都已发白。
金赏是知道刘弗的盛怒的,霍光六百里加急的密函刚刚送到女陵,尤在案上,那般刺眼。
陛下的恼怒是可以想见的,他已做了六年的天子,可托孤重臣却要趁他拜谒母亲之时密谋造反,天子威严何存?
他知道他的不甘和急切回去的心情,可光是密函就整整用了两天,累死一匹骏马才送达,天子銮驾是无论如何无法再九月一日之前赶回长安的。
金赏的头垂的更低,长身一揖,向前拱手拜礼,态度更加虔诚恭敬:“陛下应当给大将军赐诏,命其全权处理上官父子的谋反案。”
啪!刘弗拍案而起,甩袖,盛怒:“你要朕将所有的权柄亲自递到霍光的手里?!”
金赏苦笑,心中弥漫酸涩:“可我们无法在上官谋反之前赶回长安,信任霍光总好过江山易主。”
刘弗怔住了,忽而眼角有几分酸涩,双手无力垂下,神情落寞:“连上官桀都要造朕的反,霍光可信?”
金赏再拜:“臣不知。”
“罢了。”刘弗侧身,落座时身体忽而踉跄,惊到了金赏。
金赏忙跑过去想要搀扶,刘弗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苦笑:“朕以大汉国祚为筹,注朕之一生,赌他霍子孟忠心大汉、江山万年!”
“陛下!”金赏哀恸,已是快落下泪来。
刘弗却笑了,笑得凄惨而心酸:“赏。你去下两道诏书,头一道命大将军和车丞相小心周旋,将作乱的上官一党尽数铲除。第二道下给那些乱臣贼子,只诛头目余者可免死。至于燕王......”
略一思索,一顿,道:“传令下去,燕国大赦,独燕王刘旦罪无可恕,命其自裁!”
“诺。”金赏领命,俯首下跪,行稽首大礼:“陛下明断,陛下长乐未央,大汉国祚无忧!”
刘弗的眼睛都已失了神采,自嘲:“呵。如今,霍光终于障碍尽除,独揽朝纲了!”
眼前的影像渐渐模糊,他好像尤在梦中。
后元元年,那时他八岁。父皇亲自下令处死了他的生母,只因父皇要将江山交给他。
记得那天,汉武帝命宫廷画师画了一幅画赐给了霍光,那副画的名字叫做《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
他那时并不懂父皇的意思,可他知道霍光是懂的,因为尚在幼年的他看到了霍光的眼睛里闪过了兴奋,可是他不明白的是霍光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父皇的意思。
直到后元二年的春天,父皇病重,他偷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才知道原来那个眉目舒朗的美男子是孝武皇帝为他任命的托孤大臣。
第二天父皇就驾崩了,汤泉宫所有的人都在哭,他也难过,可是他却茫然。
这时,一个男人行至他面前,是昨天在父皇面前叩首流泪的漂亮叔叔。
他在他的面前跪下,恭敬谦谨地行稽首大礼:“臣霍光,字子孟。愿终身侍奉陛下,护佑大汉百年!谨祝陛下长乐未央、否泰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