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马拉着囚车，载着少年罪犯，在恶毒的诟骂声中，在满天泼来的污秽中，走向冬零城的中心——四雄广场！
少年，将在这个为了纪念四大英雄而建造的浩瀚之地，接受来自全城十万人的谴责，嘲笑，诟骂，成为人们宣泄那高涨、莫名的热情的“东西”！
狮马停在了四座高耸入云的雕像下面，前方广袤雪地上站满人，黑压压一大片，像是一张巨大的黑绒毯子！
观众后边挤向前边，看客前方拥往后头，摩肩擦踵，川流不息，东边的才走，西边的又来！他们从来没见过、也没有参与过这样盛大的场面！
喧嚣声，诟骂声，嘲笑声，此起彼伏，壮阔波澜一般在广场上回荡！
瘦官差站在铜车上，举起了双手，四方的欢呼声都静了下去，他们都眨巴着眼睛，竖起了耳朵，要听着这官差的振奋人心的豪言壮语！
瘦官差“嚯嚯”两声，狠狠清了清嗓子，才引颈高呼：“诸位安静，安静！今天我们聚在一起，沐浴在四大圣雄的荣光里，只为了看一看这犯恶者悲凉而让我们疼快的下场！”
他把手猛地一挥，气势就像是在指挥千军万马，手指着囚车少年，“看，这肮脏的歹人，这罪恶的化身，如今满身污秽，遍体血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臭得像茅坑里的蛆，比什么都丑陋！”
“看！”
他双手猛地在空中一剁，像是在砍什么深恶痛绝的东西，力道极猛，整个身子都跟着动了起来，而后又慷慨激昂，扯着嗓子嚎道：
“这就是妄想破坏这和平盛世的恶人的下场！”
四方安静，而后爆发了——
“活该！”
“一万多年前就该把你们杀光！”
“落地府去吧，恶鬼！”
……
胖官差整个油脸涨红，但不是因为这群情激昂而带动，他这是愤怒、嫉妒所致，他总在想：如果喊话的人是自己，那该多好啊，比升官发财还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瘦官差双手擎天，转动身子，人们安静下来，他才继续说道：
“一万多年前，黑眸一族祸乱天下，百万无辜生命罹难，鲜血浸红了这片大地！有四位英雄挺身而出，舍命相拼，神勇救世，合力将这祸乱一族歼灭，涤荡乾坤，让我们的祖先重回光明。这四大圣雄，像一个巨人似的扛起了这饱受苦难的世界，我们这些渺小的凡人，一个个在他们高大的背下行走生活，过上了平和安定的日子，此前一万年是如此，此后一万年夜必定如此。我们的美好生活永不会绝断！”
他，忽地恶狠狠地蹬向少年犯人，疾奔了过去，挥起大刀砍在囚车的铜柱上，唾骂道：“可是，万万没想到，这罪大恶极的黑眸一族竟还有苟延残喘之人，他们竟敢藏身在黑山深林里延续血脉，更在暗中企图再一次将他们的罪恶洒向这光明的人间。”
他将刀狠狠斫在铜柱上，劈的金光闪闪，铿锵作鸣，又用刀指着少年，奋声呼喊：“好在四大圣雄神灵庇佑，四大宗派及时找到了他们的巢穴，一举将之歼灭，把那一万五千多名罪恶的后代，都一一铲除了，罚予天威！这才免去了灾难的再次发生，我们才能继续安稳的生活！”
他盛气凌人地逼问：“黑眸族的最后一人，你可知罪？”
这浑身黑浊凝结的少年人，仿佛死去了，像一具黑色的石雕僵在铁链之下，一动也不动，不论外头的人如此辱骂，如此砸掷，他都浑无反应！
广场上挤满了人，一直站到了极远处，那里的高楼上有人靠着窗子，有人站在屋顶，似乎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里。
这里虽然很静，瘦官差的逼问还未消失在空气中。群众们已经不耐烦，他们要看这犯人的眼睛，那据说只要对上眼了，魂魄就会被勾走的黑色眼眸！有一些人将垫脚的椅子跺得砰砰响声，然后忽然听见人群一声嚎叫，或者是某个角落孩子呜哇呜哇哭泣声。
瘦官差也不耐烦了，抄起囚车边上的长棍，伸入囚中，狠狠捅在少年犯人的身上，他厉声骂道：“贱种，抬起脸来，我在问你，是否知罪！”
少年还是没有反应，大概已经死了。
只是这瘦官差，恼羞成怒起来，一棍子竟狠狠刺向他的咽喉！
忽地，少年动了，他的胸口往里一缩，头猛地扣下，竟是张嘴咬着这致命的棍子。
这棍子竟是被他紧紧咬住了，瘦官差冷哼一声，却是猛地一转棍子，而后才扯出来，也带出一缕缕鲜血。他丝毫不留情，一棍子甩打在了旁边的巨石之上。
此时，棍子打在石头上的那一刹，巨石忽然裂开了一条极其细长的缝隙，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声音，却一闪而逝，瘦官差丝毫没有察觉。
“呸！”少年人啐了一口血，仍是垂首，丝毫不理会众人。
“抬起头了”
“抬头，露出眼睛……”
“把那恶魔的眼睛，张开来给我们看看……”
“喂，你这该死的贱种！”
诟骂，侮辱又开始了！
这瘦官差用长棍缓缓撩起少年一边的头发，要露出他的一只眼睛！
前排的人都安静了，双目睁大，瞳孔收缩，目光都凝聚在那只黑色眼睛之上！
他们仿佛看见了一颗闪烁的黑宝石，那幽深的光芒，仿佛出自黑暗的深渊，似乎有星辰坠落其中。这神圣而又恶魔般的目光，倾注着冷漠和悲伤。
这黑色眼睛，像颗孤独的天外寒星！这终将归于黑暗的眼睛，无论多么光彩照人，此时只不过是一面镜子。
它将这四周人的丑态都映照了出来！
有一个人，在这黑眸之中，看见了自己涨红的脸，那目瞪口呆的丑陋神态，他突然生气了起来，觉得一定是这恶魔的眼睛在做怪，要“勾走自己的魂魄”。于是愤怒爆发了，他将手中的解闷时吃剩下的果子，狠狠扔了出去。
果子飞了出去，穿过了铜柱的间隙，直接砸中了少年的脸，“砰”的一声，果肉破裂！
这人大声怒吼：“砸烂这双恶魔的眼睛！”
同他一样，在这黑眸之中看见丑态的人，也都爆发了，生气了，手里的东西，不论是什么，都扔了出去。
一时之间，仿佛下起了一场怪雨，东西漫天落向囚车，砸得轰隆隆大响！
两个官差早就闪在了一边，他们已然习惯了这种场面！
“这就是得罪了四大宗派的下场！”
轰隆隆，足足乱了一炷香时间，所有的诟骂，唾弃，扔掷才渐渐停了下来，人们激昂的热情才冷却了，仿佛打了一场胜仗，心满意足地笑着，踢着地上的雪，轻快地回家了。
天色已经暗了，一片灰沉，雪虽然停了，但却更严寒了，谁也不愿意再呆在屋外，两个官差也离开了，他们去酒肆喝酒吃肉，睡大软床去了。
他们丝毫不担心犯人的安危，更不担心会有谁愿意放走犯人——见过这种惨烈的场面，谁人还会想尝试？
这可比死还要残酷！
所有人都离开了，广袤的雪地上，只留下狮马和铜囚车！
少年将头一抖，额上的半块烂柿子掉进了他的嘴里，混杂鲜血、污秽被他吃进了肚子里。随后猛地甩头，凝结住的头发，像一条条鞭子，咻咻舞起，将头上的脏东西都甩飞了出去。
他仰起头，黑邃双眸，看向天外，目光比那远方的星星还要明亮，他从未放弃，这光芒里辉映着的是强烈的求生意志和复仇的决心！
“我还不能死……我还不能死……我，还不能，死……不能……绝不能！”
三百七十八天，三十七座城市，无数次侮辱打击，这天地间所有折磨都落在他的身上，却不能折损他的心志，他的仇恨，他的不甘——
“凭什么我们是罪人，一定不能存活，凭什么？”
“难道只因为我们的眼睛是黑色的，便一定要赶尽杀绝？”
“为什么我们是罪人，这是谁裁定的？”
“万年前，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四个人，凭什么给我们定罪？”
“凭什么……凭什么……夺走了我那一万五千七百一十三名族人的性命……凭什么……”
“我们不过是生活在深山大林的平凡之人，从来都不曾出山为害，也从来都不曾与外人有过任何接触……”
“为什么，杀害了他们！”
“为什么？”
“我绝不，绝不会饶过你们！绝不！”
不甘，仇恨浓烈都快要从他身子里溢流出来，他几乎陷入了疯癫的状态，种种愤怒和恨意像龙卷风在他脑海里呼啸，带着他恍然坠落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然而似乎没有离开的希望！
“凭什么……”
他仰天咆哮，双目竟是泣血，状如疯魔……
然而天地默然，雪花纷纷，四周死寂！
“你想要报仇吗？”
突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像一道雷忽地炸裂！
少年身躯一震，面色立变，蘧然转头一望，雪地苍白，天苍阴暝，不见一人。一阵寒风吹来，刹那间少年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直达心头，他急声喝道：“谁，是谁？”
四下回声不绝，冷风卷起地上积雪旋风，但这一片白色的广场里，却寂无回应，阴森森。
“你想活下去吗？”
少年全身一动，这声音竟是从身侧传来，他霍然转头，只见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望在他身上。
这碧绿的眼睛，竟是长在了巨石之上，幽幽碧碧，透着荧光，就像鬼的眼睛！
“你想活下去吗？”
石头说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