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檐斗拱，殿宇楼台，四四方方，绵延数十里的琉璃屋瓦，将这一片人间极贵深锁其中，与外界断绝开来，仿佛这历来不为外人道，讳莫如深的宫门里，也自成一块桃源，超凡脱俗，不入尘世。
日出东升，天际渐白，云层中本就淡如轻烟的紫光一下子消融干净，李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玉床上下来，自有婢女上前为他披上锦绣的狐裘。
这张玉床是用寒潭冰玉粗凿而成，自从三年前，他得到这块玉，直到如今，它已经很难再对自己修炼养生功起到什么辅助作用了，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每日清晨坐在这张冰凉的玉床上呼吸吐纳。
该向父皇请安了，他看了一眼天色，向身后的侍从吩咐道：“去钟华殿。”
钟华殿是殷国历代皇帝所居的寝宫，距离李恬下榻的春荣殿不算太远，但若是步行的话，起码也得半个时辰。几年前，他身体还十分孱弱多病的时候，一贯选择乘轿，而如今，他则更中意策马而行——这在宫中原本是禁止的，但昭旭帝向来对自己这个幺子宠爱有加，因此给了他这个特权。
“九弟。”刚下马，耳边就传来呼唤声，李恬转过头，并不意外地笑了一下，“三哥。”
昭旭帝一共有九个儿子，其中三子，五子和九子是先皇后所生的嫡子，乃一母同胞，三子李乾在登基大典当日便入主东宫，五子同日亦被册封为相王，九子更是甫一出生，就冠上了晋王的名头，晋乃龙兴之地，虽只是个亲王，但这个封号，绝对算得上是荣冠诸王，因此也有很多文官在纪事中好把他称为李晋。
太子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是其他庶皇子，见到他也必须行礼，并且口称东宫，只有相王和李恬例外，但相王一贯与太子失和，于是“三哥”这个称呼倒成了他专用的了。
此时三哥李乾尚在九龙阶上，见到他，一脸高兴地拾阶而下，只是他右腿天残，走路有些颠簸，时常需要侍者搀扶，李恬加快脚步，赶在他下第二阶的时候，就迎上前去，“三哥你来的真早。”他知他向来对天残一事十分介怀，自然不会表明刚才的动机。
“早有什么用。”李乾自嘲一笑，目光落在李恬身后，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
“东宫离钟华殿最近，他自然来得早了。”耳后传来另一人的声音，李恬闻言半侧过身，眉眼间笑容未减，“五哥。”
“嗯，小九，你也来了，不如我们一起去向父皇请安吧。”说话之人刚从骄辇上下来，身形颇有些肥胖，但五官相貌却算不上和气，反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倨傲。
“三哥？”李恬转头看向李乾。
“你去吧。”李乾狠狠瞪了李泰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在宫婢的搀扶下快步下了九龙阶。
“五哥请。”李恬温声笑道，等李泰慢吞吞地上来，才跟他并排向殿门走去。
“小九，你身子好些了吗？”李泰打量了他一眼，不待他回答，又自顾自地说道：“药吃了不少，还跟着天师行气补身，练了这么些年，怎么看上去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他顿了一下，眉头微皱，“也罢，本王刚得了一支好参，稍后差人给你送去。”
“谢五哥。”李恬没有拒绝，尽管相王与太子失和，但对他这个体弱多病，又被已故生母反复叮嘱，务须多加照料的幺弟向来是不错的，每年都有大量的名贵药材入库，他早已经习惯了。
“父皇。”跟着侍从一路进了书房，身穿龙袍的威仪男子端坐在桌案后面，脸色却颇为难看，两个宫娥战战兢兢地蹲在地上清理着墨渍，低着头，不敢妄动一下。
见到两个儿子联袂而来，昭旭帝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你们来了。”
“儿臣给父皇请安。”两人一同拜倒下去。
“起来吧。”昭旭帝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是。”李泰环顾了一眼四周，目光在两个宫娥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道：“父皇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儿臣愿与父皇分忧。”
“还不是你那个不成事的哥哥。”闻言，昭旭帝揉着额角，眉头皱的死紧，“陈卿才调走一月不足，他竟然又给寡人气走一个太子太师。”
“父皇，东宫向来特立独行，父皇不必太过忧心，以免伤了身子。”李泰还要说些什么，李恬却快步上前，伸手按在昭旭帝两边额角上，接过他的话道：“五哥说的是，小九刚习得一个通经活络的法子，父皇且试试看效果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按，昭旭帝慢慢闭上眼睛，舒展开眉头，李泰不好在此时插话，只好等在一旁，片刻，李恬轻手轻脚地退下来，附耳对李泰小声道：“父皇想必是有些累了，五哥可是与我一道回去？”
李泰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并未回答，只是轻哼一声，兀自拂袖而去。
回到春荣殿，两日后，黄门来报，说相王送来一只锦盒。李恬头也不抬地让黄门将东西呈上来，右手仍执笔行书，伏在桌上抄录一篇经文。
“看来五哥消气了。”大约一刻钟，笔尖落下最后一划，李恬直起身子，一边用软巾拭手，一边示意来人打开锦盒。
盒子里装着一支血红的人参，只有两根手指粗细，根须稀少，形体五官也尚未生成，若非色泽奇异，恐怕只能被归入最下等的药材之列。
“血参？”李恬皱起眉，血参的确算得上珍稀名贵的好参，但以他的身份，也吃过不少，这支血参比以往父兄送来的那些品相和年份都差了不少，想来相王的火气并未消尽。但就是这一支貌不惊人的次品，却让他心头一跳，生出一种莫名的迫切之感来。
指尖抚在血参略显粗糙的表皮上，这种迫切感越发增进了几分，丹田一热，经脉中似乎有气流即将躁动起来，仔细看了一眼这盒中之参，他强忍住直接将其生吞入腹的冲动，吩咐侍从把锦盒送入府库中去妥善收好。
这血参或许有非凡之处，还是等请教了天师再做处理吧，他如是想着，又开始掐指算起日子来，天师说此次闭关须七个月，大约也就在这几天了，倒不用肖想太久。
又是两日，钦天监侍卫传来消息，说天师出关了，李恬连忙沐浴更衣，亲自从府库里取出那锦盒，一同携去了。
钦天监乃占星问卜之所，专为皇家测算吉凶，祈福祷告，虽然职衔不大，但历来地位特殊，独立于三省六部体制之外。尤其是自二十多年前，这位神秘的刘天师接任，三不五时就据门闭关，更是让外界多了一分敬畏。
李恬刚到钦天监门口，就有一个黄门过来说，天师大人请他进去。李恬对此并不意外，天师精通玄黄，这种未卜先知之事时有发生，他也早有过几番体会了。
“天师。”进了里堂，是一块不大不小的院落，不见任何婢女侍卫，只有一个身穿布衣的老人蹲在地上侍弄花草。李恬径直走过去，行了一礼，那老人却不为所动，依旧专心致志地照料那一地看似普通的花花草草。
良久，久到天上本不明朗的日钻进了云层，老人才慢悠悠地站起来。他笑眯眯地打量了李恬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他手里的锦盒上。“今日果然有贵人临门。”也不见他怎么动作，锦盒就已经转手于人，“你的来意我已知晓，这东西非你所能享用，便给老夫吧。”他毫不客气地说道，从袖口里另掏出一个瓷瓶来，“对你而言，这祛心丹足矣。”
“是。”想到之前那股迫切之感，李恬难免有些失落，但刘天师乃是传授给他练气之道的救命恩人，他也不好多说，接过瓷瓶，恭恭敬敬地收好，就询问起修炼的疑难来。
刘天师看上去心情不错，不仅将其疑难之处一一解答，还教给他一个名为神行的新口诀，说是修炼有成，便能如宝马般日行千里，这话李恬自然是不信的，只将其当做轻身功法的一种，但他自小只练内功，对这些眼花缭乱的外功早已心向往之，因此也高高兴兴地记下了，并且下定决心不日就开始参习。
“服用此丹，最好是紫气东来之时。”临别之际，刘天师提点了一句，李恬郑重地应下，才告辞离去。
“玄阳丹参，我遍寻不见，想不到在这里倒能得到一株，虽然灵气有失，但也勉强够用了。”李恬走后，刘天师打开锦盒，看着里面的血参，喃喃自语，目中亮起一分不合宜的炙热，“或许这气数早尽的上古皇朝，真能为老夫逆天改命，寻得一线生机。”
是夜，李恬回到春荣殿，又用各种名贵药材制成的热汤进行了一次药浴，虽然这药浴他从小洗到大，已无明显作用，但他下定决心明早就用祛心丹冲击养生功第四重，自然是聊胜于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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