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婉柔便携了侍墨往天成阁去逛逛。出了栖梧宫后门,没走多久,便远远看见一座两层的建筑,朱户绿墙,庄严大气,立于重峦叠翠的假山之后,被上面所生的松柏所遮映。原来这天成阁是后宫中的藏书之所,就位于凝碧湖的南侧,三面临水嵌入湖中。藏书之所最怕火患,所以选址于此,又因着黑色主水,所以屋瓦也选作黑色。
上得楼去,阳光很好,一室静谧,唯有灰尘在光束里翻滚,仿佛蜉蝣游于天地。婉柔莲步缓行,一面抬头望去,只见阁顶及梁柱上均饰以青、绿二色的水锦纹和水云带,紫檀雕云龙纹的书架整整齐齐地排列开去,过道一望阔朗深邃,而置身于层层书架之间,又觉幽密无限。这楼上为一通间,不像楼下六间被分隔开,正为体现“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寓意。
侍墨细看那架上密密陈列的书籍,感叹道:“这里好多难得的珍本秘籍,藏书之巨不下于咱们虢国的文涛阁。”
婉柔向来嗜书如命,到了书阁之地便觉分外亲切,挑了书,便递给侍墨捧着。不多时,侍墨已捧了一大堆书,手不得空,只得用眼光在在书架上逡巡,忽然像遭雷击一般定住,惊喜道:“公主,这不是你日思夜念的那本书吗?”
婉柔走近一看,果不其然,忙小心地将那本书抽出来,拿在手中,只见纸页已经黄旧,确是古时的刻本,保存得还很完好,便是有细微的破损之处也已经被小心粘好,便轻柔地翻了一翻,心中早已是喜之不尽,感慨万分,笑道:“只在一些古籍中听见提起过这本书,无不大加赞誉之词,还提到若干片段,果然字字珠玑。以为它早已在世间失传了,本是遗憾之至,没想到今日还能有幸一观。”
侍墨已是摇头叹道:“这么珍贵的书籍竟然随意夹放在平常的书籍中,是不是太不爱惜了。”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慵懒道:“谁在这里喧哗?”
两人不曾想到这寂静之所居然会有人,倒吓了一大跳,见书架后闪出一个明黄的身影来,头戴紫金宝冠,衣袍上龙腾于云,狰狞张扬,被阳光所照耀,更显彩绣鲜明,正是皇帝元泓。他眼神凌厉,脸上分明含着一丝愠怒,想来是不想有人扰了他的清净。及至看见是婉柔主仆两人,也是一怔,随即漫不经心道:“皇后怎的今日会来这里?”便复又埋首于手中的书页。
那张面孔棱角分明,被照射在书页上的日光所返照,更是光华逼人,侍墨看得心神一恍,慌忙移开目光。
婉柔便依礼福了一福:“臣妾参见皇上,不想陛下竟会一个人在这里,不敢扰了陛下看书,臣妾告退。”说完便欲退去。
皇帝本不欲再理会她俩,听她这么说,反倒抬起头道:“不敢扰了也是扰了,这么急匆匆而去,难道是躲避瘟神不成?”
婉柔心中好笑,分明是你一副不想理人的模样,怎的反怪起我来。侍墨早忍不住噗嗤一笑,心中一惊,在至尊面前很是不敬,慌忙放下手中捧的书,跪下磕头:“陛下恕罪。”
婉柔语声清平,道:“臣妾来这里只为借书,既然已寻到了心仪之书,自然要走,并不是为皇上的缘故。”
皇帝早听见婉柔刚才和侍女所说的一番话,便懒洋洋地笑道:“大宓国所在地自古便是文明之所,礼仪之邦,文化昌盛,书藏也自是丰富。你们西边原是蛮荒之地,没有这些古籍珍本有什么好奇怪的。难得还出了一位懂书识礼的公主,真是稀奇。”皇帝说到最后,话语里更带了几分调侃之意。
婉柔含笑道:“虢国的确一向敬慕中原文明,虽自知先天不足,然则勤能补拙,只怕后来者居上也未可知。况且,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虢国于文上虽弱了些,但……”只说到此处便不肯再说下去。
皇帝目光瞬得变得冷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视婉柔道:“确实,你们国本尚武,民风彪悍,好勇斗狠,从不遵从国际的礼仪,惯会阴谋诡计、背信弃义,滥杀降卒都是常有的事,难怪会被称作‘狼虎之国’,不就是未受礼乐教化的缘故?若不是以武力胁迫,哪个国家会愿意与虢国结盟的?可见不习礼数终究上不了大台面!”
皇帝说完这一番话,带着笃定的笑容看住婉柔白皙如美玉般的面庞,想要从上面寻觅到一丝的彷徨无措,可是却叫他失望了。
婉柔脸上的笑意如轻轻漾开的一圈涟漪,平和道:“虢宓两国的血液交融于陛下的血脉之中,陛下能文武双全,想必正是得益于此。”
婉柔的话柔中带刚,且将他绕了进来,皇帝一时无可辩驳,只得轻咳一声道:“朕本该叫你一声表妹,可是看见你只觉得生疏得很,且话不投机,还是不勉强了。”便合上手中的书走过来,一眼看到侍墨手旁最上面的一本书,不禁一怔,婉柔此时也看清了皇上手中的书,也是一愣。
都是《战国策》。
皇帝皱起眉道:“‘女子无才便是德’,看来皇后该好好修一修你的德行,免得折了福寿。”
婉柔不卑不亢道:“臣妾自是该修德修福,陛下也不可忘记祖宗的遗训‘中正仁和’,凡事不可偏激绝对,妄下断言。”
皇帝一哂:“你倒懂得。可知女子以温柔娴雅为美,这些心机巧诈之术与你很不相宜。”凌冽的目光扫过侍墨身旁放着的那一大摞书,冷冷道:“皇后莫不是想把这库里的书都搬走不成?”
婉柔道:“陛下难道不许?”
皇帝道:“也许你刚好拿走了朕想看的书。”便弯腰从那堆书里抽出一本《韩非子》来。
婉柔道:“陛下想看,那一排书架同样的书还多的是。”
皇帝目光似三九天的寒霜,泠然道:“朕偏偏就喜欢看别人的书。”
婉柔心中腹诽,口中却道:“那么臣妾告退了。”
侍墨一直跪伏于地,皇帝不叫起也只得拘束着跪伏在那里,此时方得以随之起身。婉柔心知皇帝不理会侍墨,分明却是要打压自己呢。
侍墨走出文涛阁,方敢说话:“刚才陛下看见公主的这本《战国策》,分明很不高兴,想来现在六国纷争,便如同那战国时代一般,小国朝不保夕,大国也时有后顾之忧,各种势力此消彼长,相互牵制,力图平衡,公主看这种纵横之术,怎的不叫陛下忌讳?”
婉柔容色平静,道:“看他何尝不是在研究帝王之术?旁人都以为他大兴营造,嬖宠爱妾,其实本宫知道这背后却是大有深意。再看他在朝政上的几番动作,也颇为有心,这样的人确是帝王之才。如今宓国隐有崛起之象,太后固然功不可没,陛下也颇有志向抱负,将来若少了太后的束缚,能大展拳脚,必能够一飞冲天。虢国有这样一个对手实在可惧。”
侍墨又道:“陛下好似更不喜公主您看《韩非子》。”
婉柔了然道:“《韩非子》是一套由‘道’、‘法’共同完善的政治统治理论。他总结了法家三位代表人物商鞅、申不害、慎到的思想,主张君王应该用‘法’、‘术’、‘势’三者结合起来治理国家。当年秦始皇就是在这本书的指导下统一六国。”
侍墨道:“公主不是那起小家碧玉女,身处乱世,又身在帝王之侧,自该懂得一些权术,方可安身立命,辅翼君王。”
婉柔声音里有无限牵念的哀愁:“我本以为自己将来会去到祁国,祁国国小,夹在几个大国之中求生存,懂得纵横捭阖尤为重要。当初和他同在卫师傅门下,师傅也曾教过他一些权衡智谋之术,我本可以不学,但想到以后可能帮到他,才会拿起来书看一看,如今看来已是全不需要了,却偏偏未改旧日的习惯。听他说,那里是个山高水阔的地方,虽不及这里花鲜柳媚,却也是我无数次憧憬过的地方,平生所愿也不过是两个人可以携手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