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婉柔去太后宫里请安,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脆声嫩语,便知道临川长公主在里面,果然她正偎在太后身旁,咭咭呱呱说笑不停,一见到婉柔进来便站起身来迎接,笑靥如满月般明艳,脸上隐隐的几点雀斑正好似月上微瑕,婉柔为她的笑容所感染,也不由微笑起来。
婉柔的目光早被她的新异服饰吸引住,原来正是用流波锦制成。公主轻巧地转了一个圈展示给婉柔看,裙裾飞扬如波,裙上光华闪耀,口中笑道:“你送的锦帛,我已经穿在身上了,好看不好看?”
婉柔仔细端详,这一袭碧绿色衣裳纤腰细细收束,窄臂而宽袖,裙幅紧窄,虽有镶滚,但无绣花,非时新之式,而拟上古之态,更衬得她颀长秀美,婉静端华。
公主笑道:“姐姐说这个不宜绣花,我想着总不要辜负了这料子才好,便只能在这裁剪上下功夫,上古崇尚简朴冲淡,那时的服制倒与这素帛两相宜的。”
婉柔笑道:“平日里你总是桃红柳绿,难得看你穿得如此素雅,窄裙禁着人,倒显得比平日里娴静,更别是一种滋味。”
太后笑道:“她刚一走进来,莲步珊珊,倒像是个淑女的模样,结果一开口,话还是和从前一样多!听了这半日的话,又被揉搓了一番,哀家也乏了,今天天气很好,你两个不妨去瞧瞧李太妃,顺道园子里逛逛去。”
公主上来便携起婉柔的手,两人一起出门而去。穿过后殿出了宫门,面前便是一片青山碧水了,天空高远,万里无云。
照妆在一旁道:“公主这一身衣裙虽不合这时世,却慧心独具,更显出公主高挑婀娜的身形来。只可惜未臻完美。”
公主听见,不禁停下脚步道:“哦,哪里还可以改进?”
照妆一福道:“请恕奴婢班门弄斧了,衣裳没有不好,只是这金翠配饰太过精致,与这璞质的长裙不相搭配。簪珥钏佩可以换成一色的白玉或是青玉,也照古朴的式样做去。头发梳作高髻,更与这窄细纤裳更相配合。”
公主拍手笑道:“果然不错,我怎么没想到呢?你的眼光果然独到。”
照妆又笑道:“如今开采的玉比之古时自然精美细腻不少,雕工也不厌其繁,公主不妨取粗一些的玉,仿照古玉朴拙的模样雕琢。但也不可一味仿古,也该有所变化,才合了今人的眼。”
公主闻言对婉柔笑道:“这样心思灵巧的丫头,你是怎么调教出来的?”
婉柔笑道:“我的一应簪环衣饰,都是她和绾秋、织云照管着的,她又肯在这上面花心思,都打点得很是妥当。当年母后为我选取年龄相仿的侍女,无不各擅其艺,都是世家出身。她家中便世代掌管着宫廷的胭脂水粉。我不过是坐享其成,哪里谈得上什么调教?”
公主见金萱一路在和自己的婢女玉簪嘀嘀咕咕,小声说笑不停,远远落在身后,便对婉柔道:“金萱最早原是我的人,兜兜转转,竟又到了你身边。这丫头原就足智多谋,善解人意,如今你那里可真是人才济济。”
说话间已到了李太妃住的寿安宫,偏安于宫中一隅,两人随宫女走进宫门,只见庭院中遍植树木,其中点缀高大山石,横看成岭侧成峰,遮蔽了其后重重宫苑,更显得格外幽静。侍女幽兰引两人在静宜轩门外等候,自己进去通传。只听里面一个声音娇媚道:“母妃怎的又偏袒陛下,明明是他欺负我。”
李太妃的声音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们俩个,他对你是够有尽让的,倒是你,把我的泓儿揉搓得怪可怜的,由不得我要心疼了。”
只听那个声音撒娇道:“一样在母妃膝下长大,母妃就疼陛下,不疼云儿了。”
幽兰出来请婉柔等进去,只见云昭媛正在炕上给李太妃捏肩,本是笑容可掬,一见她们进来,那笑意如冰遇水,倏然消逝。
两人行了礼:“婉柔、沅沅给母妃请安。”公主亦对云昭媛道:“姐姐最近可好?”
云昭媛只口中道:“给皇后娘娘请安,公主安好?”便由一旁侍立的含笑扶着下了炕,转脸对太妃道:“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太妃含笑颔首道:“去吧。”云昭媛也不看婉柔和临川公主一眼,径直去了。
李太妃见到婉柔两个,早已笑道:“快过来坐。”
公主便上去亲热地挨着太妃坐了,便像猴儿似地偎在太妃身上,一面招呼婉柔也过来坐。婉柔便来坐到太妃另一边。太妃拉着她的手摩挲道:“好个伶透孩子,在这宫里可住得习惯?看见你,我倒想起当年陪太后嫁来宓国的情景了。”
婉柔第一次挨太妃这么近,见她眉眼弯弯如新月,笑容慈祥,和蔼可亲,年轻时候必然是一个美人坯子,时光也并没减少她的魅力,反而给了她一种别样的光芒。只是脸有病容,清瘦异常,一个翠玉镯子戴在腕上只显得空荡荡的。
婉柔听问,便笑道:“在宫里也有半年了,再不习惯也已是习惯了。母妃身子可好些?”
太妃笑道:“不过那样,天天药养着罢了。年轻时留下的病根,只怪当时逞强,不肯静下心来养着。”
临川公主悯然道:“母妃也都是为了我和皇兄,那时正是顽皮淘气的时候,虽有保姆嬷嬷们照看着,母妃却总是不放心,虽在病中也总要叮嘱这个看顾那个,熬费了精神,才失了调养。”
太妃看见金萱也在,便打量着笑道:“又清瘦了些。便是云丫头不待见你,别放在心上,有我呢,她若欺负你,只管来告诉我,我会为你做主。再不成还有皇后庇护呢,你怕什么。”
金萱笑道:“谢太妃惦念,金萱感激不尽。”
临川公主笑道:“母妃最是心善,处处都体贴周全。想起小时候,每次母后要对我和皇兄责打手心时,也全多亏母妃拦着,都说是严父慈母,虽然父皇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薨逝了,但母后如严父,母妃如慈母,周围又有许多玩伴,因此我的成长似乎倒没有什么缺憾。”
太妃便指着金萱、玉簪两人道:“你两个,还有忘忧,云儿,都是当时我挑上来服侍沅沅的,谁承想云儿倒给皇上看上了,好得蜜里调油似的,真是意想不到的姻缘。”太妃突然想到婉柔在这里,自觉失言,只怕她会觉得刺心,忙一握自己的嘴,抱歉一笑,又道:“那时候我们还都住在栖梧宫之旁的薰风殿,加上皇上、顾不盈几个人,我这里又没什么规矩,你们几个小人儿便整日里不分上下尊卑地闹腾,直弄得我头疼。我还记得云儿不小心打破了太后最心爱的青瓷花瓶,还是你给遮掩的,结果被罚去给写字五十篇。那时那么好,如今见了怎么都淡淡的?”
临川公主有些感伤,勉强笑道:“人都是会变的,虽然沅沅也非当日的沅沅,云姐姐的心思却越发地难以捉摸,总觉着她的心里藏着什么事,却也不肯对人说。她和母后也不知是前世的冤孽还是怎的,打一开始便不相融洽。若不是当年她舍身为皇兄挡了那一箭,依着母后的性子,是断断不肯再留她在宫里的,更不用说作皇兄的妃嫔了。如今皇兄年轻气盛,总是顶撞母后,也多半是为着云姐姐。母后确实太过强硬,而皇兄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所以云姐姐总能哄得他服服帖帖的,所以我背地里都笑他在母后面前是只老虎,在云姐姐那儿却是只柔顺的小猫。”她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道:“沅沅虽然很感激云姐姐救下皇兄,但总觉得,只要云姐姐一日夹在母后和皇兄之间,他们的母子关系就一日不得缓和。”
太妃也叹口气道:“我也劝过他们多少回了,只是不管用,有时皇上和太后闹得不成样子了,我也不免想,若当时没挑上云儿来,只怕又是另一番景象了。”便对婉柔道:“云丫头平日里心高气傲,行事莽撞,我已经劝诫过她了。她若有得罪皇后,还望皇后看在我的老脸上,担待一二。你们都如同我的孩子,我都一视同仁,也没有别的心愿,惟愿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我就安慰了。”
婉柔忙笑道:“母妃说哪里的话,婉柔岂敢这样小器?母妃既肯认我作您的孩子,那就是我的福气,还请母妃叫我婉柔,这才是真的疼我不见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