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难得!老人家也算得是乡民中难能可贵开明贤士了。他老人家现在还硬朗么?”世才道:“爷爷去年过世了。他是带着遗憾而去的。”说完,不由有些伤感起来。老爷道:“什么遗憾?是没见着你考得举人么?”世才点了点头道:“是的,不过还有……”“还有什么?”林青接道:“还有就是没能抱上重孙。我们高家世代单传,就指望着他了。乡下孩子一般成婚较早,像才儿这么大,孩子都成群了。为了不耽误他的功课,才把婚事一推再推,以至老人家去时,还没能看到重孙。”“世才已经订亲了?”林青道:“是的,他的表姐。”人瑶接道:“也是我的徒儿,就是那海川的姐姐。她功夫才叫好呢,可惜是个女儿身,没法考功名。”老爷道:“怪不得听你说有九个徒儿,我数了数却只见到八个,还有一位却是个女徒。”人瑶道:“其实这里也有九位徒儿,吴守备是我的记名弟子。”老爷道:“好,好,好。你老哥到底干出了一份大功业,比你以前侠义之举更有意义。”人瑶一生行走江湖,难免有以侠犯禁的事儿,所以极少与官府打交道,对官府之人也向没好感。但看大人赐给才儿宝驹,又请这一众人来家赴宴,更与林青、和自己一番谈话,竟然半点官架子都没有,真像对待老朋友一般。开始他对老爷的举动还有些狐疑,这一番谈话却着实使他感动。心想人家是何等身份,这般折节下交,也算得难能可贵的了。于是道:“大人,您真的是谬赞了。老朽不过乡下愚夫,闲来无事,课徒度日。你一番谬赞,可让老夫汗颜无地了。”老爷道:“老兄你也不必太谦,我不说,你心下不也偷偷地乐么。人生一世,有徒如此,实在算得无悔了。我还替你们高兴呢。世才这孩子我一见着就喜欢,其他孩子也很不错。不过,我请你们来,却还另有一事相求。还望高老弟俯允,你老兄也得帮我说句好话。”林青道:“老爷有话请说,小民安敢推辞。”老爷道:“其实只是小事一件,待我与世才见过贱内再说吧。”他见群小们在边吃边说笑着,林青和人瑶却什么也没吃,于是拿了些瓜果点心塞给林青和人瑶,道:“你们也吃些,一定也很饿了。饭怎么还没熟呢?我和世才去一下就来,你们稍候。”于是和才儿向内宅走去。走过前面那层房屋,穿过一个丹墀,前面一排房屋便是内宅,大概都是内眷们的住处。老爷领着才儿推开门走了进去,油灯下有一个女人在做针线活儿,二十三四岁年纪,长得甚是好看,见老爷和才儿进来,便停下手中的活,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老爷”。老爷问道:“梅儿,夫人还好么?”那梅儿道:“夫人刚刚躺下,杏儿在夫人身边。”她嘴里回答着老爷的问话,眼睛却死死盯在才儿脸上,似是十分吃惊的样子。老爷领着才儿推开里间的门,走了进去。这原是一间屋子,从中安了道墙壁,隔成里外两间。里间放着一张床,一个春台,一个衣柜,几把椅子。这些家具有些陈旧,像用过很多年的。春台横在床头前,上面放着一盏油灯。一个女人坐在灯前也在做手工。她模样儿同外间的女子相仿,她见老爷走了进来,便起身站立在旁,却拿眼角儿偷偷地瞄着世才,脸上亦是表露出惊奇的神色。老爷将帐门挂上,柔声唤道:“夫人,你睡着了么?”一个声音回答道:“老爷回来了,你今天怎么加来这么晚?”老爷道:“回来一会儿了。因为有客人,所以耽搁了。你起来看看吧,看我给你带来了谁?”站着的女人连忙去床头扶夫人坐起来。老爷让才儿站到床前去,他自己则一手擎着油灯,近前照着。才儿看清了夫人的面相,那是一张清癯的脸,脸色苍白,满是病容。那脸庞儿却是十分清丽,眉毛细长如画,眼睛睁得老大,那黑眼珠儿其实也不小。因为面部的瘦削,鼻和两颧便显得有些高耸。那嘴唇倒是多肉,可惜苍白了些,若换成红红的颜色,不知有多甜。他心里顿时升起了一种亲近感。原来这模样儿好生像娘,也有些儿像自己。只是娘的身体健康多了。娘每天忙里忙外,这十多年又一直做着十多人的饭菜,增加了一大宗负担,可她仍是忙得起劲。他从没见娘病过。现在突然看到这病态的熟悉面孔,心里很是不忍。但他知道,这只是位模样像娘的夫人。他想上前叫夫人,可没叫出来,他看见夫人两眼直勾勾地盯在自己脸上,泪珠儿不断从脸上滚落下去,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颤巍巍地下了床,要向自己扑过来。他吓慌了,把“夫人”二字吓了回去,换成一句关切的问话:“您,您怎么啦?”见夫人晃动得厉害,旁边的女人扶不住她,于是急步上前,扶住了夫人。夫人把手搭在才儿肩膀上,站稳了身子,道:“钦儿,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还恨娘么?怎么不叫娘?”才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回过头去望向老爷。老爷的眼睛红红的,泪花在眼眶里转动着。他见世才望向自己,连忙上前对夫人说:“你看清了,这不是咱们的钦儿,是一个相貌像极了钦儿的好孩子。他可比我们钦儿好了十倍不止,我一见他就好喜欢,所以带他来见你,相信你一定也很喜欢的。”老爷把灯靠近才儿的脸,让夫人看个仔细。夫人看了一会儿,有些儿失望,道:“的确不是钦儿,这印堂上比钦儿多了颗红痣。孩子,你是谁?是怎么和老爷认识的?”一边说,一边坐回到床沿去。才儿道:“夫人,我是来参加省试的武生,叫高世才。在考试时,与老爷认识了,老爷让我们来做客,并且让我来见您。您的样儿和我娘好生相像,年纪也差不多。可您怎么病成了这样?没请郎中么?”夫人道:“请过郎中,他们都说我没有病,只是身体弱些,我病了三年了,都是牵挂儿子患的病,也没什么药可医,所以一直不好。我的儿子叫钦儿,比你大了好些,今年都二十八了,在浙江镇海当将军呢,去了三四年了,一直未回。你娘却有你守在身边,她比我强多了。”才儿道:“夫人,其实您不用太牵挂。您的公子能那么出息,您应该高兴才是,浙江也不是很远。您养好了身子还可以去看他。若是您想坏了身体,他知道了会有多伤心啊。”夫人拉着才儿的手道:“真是个好孩子,难怪老爷喜欢你,我也是好喜欢呢,就像见了我们钦儿一般。”老爷道:“夫人,世才比我们钦儿更好呢,你知道全省考武举的生员有多少,却没人比得上他。他又那么像我们钦儿,所以我带他来见你,让你也高兴高兴,兴许你一欢喜,病就好了。”夫人道:“真的么?我是很高兴,可怎么能成为我们儿子呢?才儿,你坐过来,我问你个事儿,你肯认我做干娘吗?”才儿一惊,道:“夫人,我只是一介草民,哪里高攀得上?”夫人道:“你莫要谦虚。草民有什么不好,人家夫妻儿女孙儿孙女一家团团圆圆,快快乐乐,那才是神仙日子呢。那像我们,夫妻,母子总难团圆,天南地北老死难以相见,日复一日揪着心,哎,这人也活得太累了。”老爷道:“夫人,你想认世才作干儿子么?这事儿却须向他爹说去。过会儿我把他们请过来。”夫人道:“这地方太小,容不下那么多人,还是我们去见才儿的爹吧。”老爷问道:“你能行动么?”夫人道:“我原本没什么病,心里一高兴,便觉得好了。”才儿知道夫人病体孱弱,他的手一直被夫人握在手里,便翻卷过来也握住了夫人的手,暗暗把内力渡到夫人的劳宫穴里去,所以这一刻夫人精神大好。她站起身来,推开搀扶着她的侍女,就让才儿扶着,起身向外间走去。老爷见夫人心情大好,心里十分高兴。亦去另一边搀扶,向外间的客厅走去。才儿的爹和师傅在客厅里稍稍吃了些东西。扯着些闲话儿。人瑶对老爷的举动原本有些疑惑,后听得有事相求,不由得纳闷起来。自己这一干人只是些乡间草民,作为一个总督大人,会有什么事儿反倒求到草民身上来?正想着,老爷和才儿已经扶着夫人走进客厅来了。他们把夫人扶到上座上,接着便把夫人介绍给才儿的爹及师傅,又对夫人说:“这位是世才的爹,高老弟叫林青。这位是我以前向你说过的人瑶大哥,是世才的师傅。”夫人道:“好,好,今日能有缘相见,好生高兴。”夫人的手一直握着才儿,舍不得松开。老爷把旁边的椅子挪过来,让才儿在夫人身边坐下,那丫环则把远处的一把椅子搬过来,递给老爷,然后站到夫人身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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