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荣耀家族
愤怒。
无耻!
齐君侍从猛地抽出剑来,只待一声令下,这剑,马上就会刺穿鲁昭公柔弱的脖颈!
齐君冷冷地看着对面。
鲁昭公外表虽然平静,那股执拗带来的紧张,却难以遮掩,额头微微沁出汗来。
“好你个无礼的小国之君!我们齐侯向你叩头,你竟敢只是作揖还礼,这是礼仪之邦该有的礼数吗!?”齐国负责礼节的大夫,大声呵斥鲁昭公。
会盟台下,“杀死鲁君!”“灭掉鲁国!”的喊杀之声,潮水般涌动。鲁国的几位大夫,躲在鲁昭公后面,噤若寒蝉。
作揖还礼之时,鲁昭公已经考虑到了后果。他定定心神,看了一眼鲁国负责礼仪的大夫。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咽了口唾沫,多年的外交经历,让他此时虽然紧张,声音却依然高亢:
“周礼尽在鲁,周乐尽在鲁,这一是天下共论,鲁国礼仪之邦,焉能不知礼!正因为鲁国知礼、依礼,这才向齐侯作揖。按周礼,寡君除非面对天子,是不能叩头的。”
“没错!按周礼是这样!可是,我们齐侯已经叩头了!可是,我们齐国多么强大!可是,你们鲁国多么弱小!……”这么多“可是”,齐国负责礼仪的大夫都憋在了肚子里,却说不出来。为啥呀?因为鲁昭公的做法符合周礼,齐君的做法不符合周礼,谁让你叩头了,活该!
整个春秋时期,鲁国先是受制于齐,后受制于吴,最后受制于越,始终处在不得志的状态,算个弱国。可这个弱国却是个硬骨头,虽然穷弱,却坚守礼仪。用今天的话来说,显得十分迂腐,像孔乙己。
齐国对这种迂腐又好气又好笑,因为这点小事,也没法名正言顺就讨伐鲁国,毕竟大多数战争都需要一个“正义的借口”,对方“不义”,讨伐起来才正大光明。鲁国国君的举止符合周礼,齐国再霸道,也不敢讨伐周礼。
但又咽不下这口气。好吧,你不是迂腐吗,你不是坚持按照周礼行事吗,老子就逼着你不按周礼来。几年之后,齐人又把鲁昭公请到齐国会盟,逼着他违反礼仪,给齐侯叩头。这下,齐人心理平衡了。
——脑补一下鲁昭公被人摁着叩头的场景吧,多么富有喜感……
这还不算,齐人还唱了一首歌,来嘲笑鲁人的顽固:“鲁人之皋,数年不觉”——鲁国人的顽固劲儿啊,多少年了,还没觉悟!“惟其儒书,以为二国忧”——整天抱着他们的儒书,给两个国家找麻烦!
像不像两个恼羞成怒的小孩过家家?你说打吧,这哥俩真正撕破脸皮你死我活的时候还真不多;你说不打吧,俩人还整天叫着劲儿。
齐国有底气较劲儿,是因为有实力;鲁国的底气来自哪儿呢?面对这东方一霸?它的底气,来自它的“背景”,它的“身份”,它的“传承”。
介绍一下鲁国的来历,其实很有必要。不了解鲁国的背景,你就不知道鲁昭公为什么敢于在齐君对他叩头之后,仅仅作揖还礼。
齐国和鲁国都是属于周朝,周朝分为西周和东周。周武王伐纣灭商,建立大周,时间是大约是公元前1046年。辅佐武王伐纣的,有个著名的人物,也是咱淄博人特别自豪的人物,就是姜太公,子牙同志。当然,革命从来不是靠一个人完成的,子牙同志再厉害,也只是个凡夫俗子,不像《封神演义》里说得那么回呼风唤雨。一个好汉三个帮,周武王一个好汉,光靠一个子牙同志,显然还差了点劲儿。
另一个著名的好汉,就是周公。
周公是周武王的弟弟,单名一个字——旦。不过人家可不叫周旦,他老人家姓姬,所以应该叫他“鸡蛋”,哦,是姬旦,抱歉。
为什么说齐鲁的时候聊周公呢?就是因为,周公同志,就是“鲁”这个封地的第一个公,也就是第一代的“鲁公”。
咱们为什么说周公个人修养好呢?大家最称道的,是他辅佐周武王的儿子周成王,起初很多人以为他是要篡位的,但人家是真心辅佐、无心上位,江山稳固了、成王长大了,就把政权还给了人家。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说周公修养好。也有的史学家认为,周公曾经“摄政称王”。摄政,这没问题,周武王死了,儿子周成王年幼,且周朝刚刚建立,统治尚不稳固,周边许多小国,依然是口服心不服,随时可能反叛。国家初立,百废待兴,也需要一个有威望、有权势的人来统领朝纲,定规立矩。周公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称王,性质就不同了。称了王,在当时,就成了天子,和周成王一个级别。春秋时期的楚国国君,也曾称王,一是因为当时周天子早已没了统治力,地位连一些诸侯都不如;二是因为楚国认为自己就是南方蛮夷,本来就不受周天子统治,自然可以称王。
但在西周,称王无异于另起炉灶,和周天子对着干。
周公到底有没有称王,并无定论。一种比较极端的说法甚至认为,周武王去世后不久,周公便篡位成为天子。随后,发生诸侯叛乱,周公带兵出征;武王之子和朝内大臣趁机发难,处理掉了都城内周公党羽,是为周成王。周公平定叛乱后,发现后路被堵,无法回京,于是在东边重新兴建了一个都城,大周出现了东西两都并立、两个政权并存的情况……[i]
因为缺少证据,这些说法,都可以相信,也都可以不信;在新的考古资料出来之前,恐怕谁也说不服谁;周公到底是圣贤还是俗人,还是靠诸位的感觉吧!总之历朝历代的儒家,已经把周公美化成完美无瑕的神仙了,偶尔来点瑕疵,倒也不是坏事。
无论是否称王,周公东征平叛,对大周政权的稳固,都功巨至伟。虽然很多人都说周武王灭商之后,马上就分封诸侯了;但也有人认为,真正的分封,是在周公东征之后,周武王即便有所分封,很多也是空头支票——比如他把姜太公分封到齐,很大的成分,是让姜太公去东边,替他打天下、替他稳固东方。
我们还是不要揭穿一个美好的形象,相信周公是一个圣人吧——相信他只是摄政,没有称王;只是东征平叛,没有另立山头。
周武王把周公封为鲁公,不去显然不好,但天下初定,事情太多——平叛乱,克殷顽,占奄国(奄,就在今天的曲阜附近),建成周(成周,西周时的东都),制礼乐……周公摄政这几年,可真称得上是日理万机,忙得团团转!他哪有功夫去鲁国啊!
周公想了想,出了个两全之策。他有个儿子,叫伯禽……所以说嘛,周公同志的幽默感不输周文王,取名不是禽就是旦的……
周公把儿子姬伯禽找来,说,禽禽啊,爹遇上了点麻烦事儿。你大伯(周武王)不是把我封为鲁公了嘛,本来我就该去曲阜做官。可是呢,大周的江山还不稳固,你大伯一不小心又早死了,现在姬诵(周成王的名字)年龄又小,国家大使还得你爹来担着。都城这边,实在离不开。可既然已经封了鲁公,不去也不好。这样吧,反正鲁公这个爵位是可以继承的,我死了就是你的,干脆你去吧。
当然啰,话是这么个意思,周公的原话当然不是如此。他的原话是这样的:
“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子之鲁,慎无以国骄人。”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说:
我是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周成王的叔父,相对于整个天下的人来说,地位算是高贵的了。但我却从来不敢把自己当成高贵的人,经常在洗头的时候三次捉起头发,吃饭时三次吐出口中的食物(意思是不能慢待客人,即便自己洗头、吃饭的时候,宁可自己麻烦一点,捉起头发、吐出食物,也不能让客人久等),匆忙地出来礼待贤士。即便这样,我还是怕自己会错失了有治国之策的贤能人才。你到了鲁国,千万要小心、谨慎,不能因为自己拥有鲁国就慢待了国人。
从这番话来看,周公真是个好人。人们尊重他、怀念他、做梦都想他,不是没有理由的。
——就这么着,伯禽同志作为大周王室的金枝玉叶,不远千里来到了曲阜,成为了第一代鲁公。所以啊,这鲁国公那可了不得,是有最正统的大周贵族血统的。
因为周公功勋卓著,后世的鲁公甚至可以“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用天子的标准来祭祀周公。您想想,这是什么待遇?和周天子一样的待遇。待遇之高,血统之贵,使得鲁国的地位,远非其他诸侯国可比。[ii]
所以,别说鲁国瞧不上齐国,从“正本清源”的角度,他可以瞧不上周天子以外的所有诸侯。
这样高贵的贵族一旦穷困潦倒,会对身边的“暴发户”齐国作何感想?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啊。
不如鸡,也不服气。
不服气,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