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睁开双眼，红花不见，绿柳无踪，万千修竹现出原形，不过寻常枯枝老树。苍林漠漠依旧，馨暖不沾枝头，萧瑟在寒木躯干稳稳盘虬。
李星云后背瞬间冷汗如雨。
那些春情，那些美景，已如海市蜃楼般消失无踪。难道这一切，都是幻境？
李星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喉咙异常干涩。
下意识抬头，温度缺缺的东方朝日此刻高悬头顶，赫然将近正午时分！
这么说来，他竟然在幻境中沉迷了两个多时辰！若不是正好想起师妹跟师傅，那他岂不是……
“小子你居然醒了，不错不错。”熟悉的苍老沙哑声音悠然响起。
李星云一张脸铁青，漠然转过身，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冰眉似剑冷眼含霜，比之昨晚的夜风寒凉更甚。
若他没猜错，自落地的那刻起，他便陷入了幻境之中。什么盎然盛春，什么千姿极妍，都是虚无迷幻。
这个老头，自己与他无冤无仇，竟就这样随意将危机降于他身，简直不仁不义卑鄙无耻，比他师傅还可恶。
老者似乎对李星云的所思所想很是了然，嘎嘎一笑，“娃娃生气了？嘿，度量真是小。罢了，老夫心情好，不跟你计较。来来，近前来，老头子跟你唠唠，好久没碰着像你这么有意思的小家伙了。”
心情好？你当然心情好了，有本公子在幻境里当炮灰，你说的那什么事儿肯定成了，不然哪会在这里咧着嘴呵呵。
李星云眼中寒气不减，但还是挪了一步，不过不是向前，而是往旁边略微一跨，然后盘腿一坐。
他算是看明白了，如果这老头想要他的命，他是半点反抗之力也无的，而他现在还活着说明老头应该不是想要他命。但眼下的情况显然老头不会放他走，既然如此，何不让自己舒服一点。如此一想，也就没了那么多顾忌。
“行，你说吧，把我掳来这里总不会毫无缘由的。”李星云瞥了老头一眼，声音漠然。
老者也不回答，搓着手来到李星云身边蹲下，微眯着眼笑道：“娃娃你根骨不错，可惜这几年没长正，但仔细琢琢还是能成块好石头的。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让老夫给你扶扶。”
李星云忍不住翻翻眼皮，他是树吗，还扶扶？算了吧。他师傅可能只是让他长歪了，但这老头绝对有可能把他连根拔起，甚至把土也给刨了。
李星云淡然摇头，“不用，我山野惯了，对拜师没兴趣。”
“啊呀。”老者咂咂嘴，一脸惋惜。这娃娃能从幻境中自己破出，还是有点悟性的，让他心生一丝爱才之情，不过，也只是一丝。毕竟他见过的灵童奇才太多，李星云这样的更是几何之数。若不是之前利用他帮了自己一点忙，他也不会有这种想法。
不过既然这小家伙不领情，他也就乐得省事，随他吧。
“那叫聚灵幻阵。”老者随地而坐，再次开口。
李星云眸中亮光一闪，重点来了。可脸上神情依然不动声色。
“别装了，你小子那点小心思老头子我还能不清楚。”老者嗤了一声，“该猜的你都猜到了，没猜到的说了你也不明白。”老者对李星云嗤之以鼻的同时一脸高深莫测。
李星云面部一僵，抽搐了一下。他确实是想知道这老头利用他得了什么好东西，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先前说了，老头子喜欢懂礼貌的娃娃，你就挺不错。”老者眯着眼望了望李星云，似笑非笑。“说的奖励也是真的，但前提是你能从阵中醒过来。”
李星云脊背一凉，老头这句话说得极为认真。这么说，他真的是险而又险死里逃生。
又或者，这老头的奖励原本就是随口说说，自己从阵中醒来根本就是个意外。
李星云再淡漠不下去，侧头看去，老者眯着的眼睛第一次全然睁开，将深处隐藏一抹狠厉暴露无遗。
李星云胸口慢慢出现起伏，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若有若无的压力从老者身上散发，让李星云第一次清晰认识到自己真是渺小如蝼蚁。这条李焕以死换来的珍过千万黄金的小命，在老者眼中如此不值一提。这样的自己，比路边的衰草能强到哪去。
老者将李星云的神色尽收眼底，眼中的狠厉敛去，化作追忆。良久，怅然一叹。
“一念江湖一生囹圄，回路皆然不复。始于青山绿水，终是青烟黄土。江湖是潭黑池，染浑了千人万畜，却依然有更多的人心甘情愿万劫不复。”
李星云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老者。
这句话，他听过！
不光这句话，还有无数片段记忆，都被他压抑在脑海最深处，不敢轻易触碰。
那个伟岸如山的背影，总在夜间负手立于窗前，一身玄衣暗蕴星光融进黑夜，只留一双幽邃的眼眸俯瞰天下。不着一言，只一道眼神，已让他发自灵魂尊敬。
那是他无数次膜拜敬仰的人，也是他曾经又爱又恨的人。
李星云眼眶涩酸，心口撕扯般疼痛。
四年了，他已经不是小孩了。那些曾经不懂的事，渐渐懂了。那些曾经会脱口而出的话，学会深藏了。
他记得一切，却没有勇气重新拾起，宁愿忍受逃避的愧疚，也无法承受第二次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份刻骨铭心，让他自甘懦弱。
他将李焕的仇时时挂在嘴边，借以掩盖内心令他恐慌的真正缘由。
可现在，老者的一句话瞬间将他的护甲以雷霆万钧之力击得支离破碎，那些压抑深藏的记忆控制不住云翻浪滚，他再一次被迫面临那人撒手离去的现实，承受那份灵魂剥离燃烧的痛意。
李星云痛苦地闭上双眼，将满目红丝掩下。
老者微眯的双眼罕现一抹波澜，遥望远空，思绪万千。
“原来你真是故人之子……”老者喟然出声。
李星云睁开眼，努力压下喉间的翻涌凝噎，看向老者。
即使过了四年，他也只是从孩童长成小少年。望着李星云稚气未脱青涩的脸庞，老者心里默然。
“前辈何出此言？”李星云声音有些嘶哑，说话时能清晰感受到他喉间的挣扎。
“先前你困于阵中，我就发现你的眉眼与一位故人相似，虽心有猜疑，但不确定。刚才的话，是故人与我相见时所言，你若与他熟悉，必定辨认得出。看你的反应，我果然没猜错。”老者声音含着疲惫，似乎连回忆都耗费了他不少心神。
李星云目光隐隐闪烁，声音微颤：“前辈识得……”
老者平和的看着李星云，轻轻颔首。
李星云深深吸了口气，看向老者的目光变得灼热。
“那前辈先前为何……”
“本来打算完事后救醒你，但有了猜疑后难免动了试探的心思。他的孩子，怎能是庸碌之辈，若连小小的幻阵都无法破出，将来如何适应江湖的阴暗诡谲，又如何将他的威名重振于天地间。”老者似是想起了什么，话里透出一股劲气，掷地有声。
那个人啊，当真为一代豪杰。心有河川胸怀天下，为气为魂为筋骨为神韵，多少人豪自愧不如，多少红颜倾心侧目。再盛的名他都一笑置之，再重的利他都拂之如羽，沉着刚毅却又洒脱率性，天下莫不感叹世间男儿当如是！
虽已过去这么些年，天下也仿佛忘记了他曾经的存在。但谁都知道，说忘记只是掩人耳目，几多伤疤几多浮夸，那身英姿又怎会轻易在尘世里消散。
世间，怕是再难找出第二个他来了吧……老者将追忆的目光收回，定睛于眼前这个一身锐气的少年。
身上流淌着那人的血液，要么烁于枝头，要么归于泥土。这孩子的路，只能他自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