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办公室，安静得只剩下此起彼伏的敲键盘声响，不时响起某人的QQ信息提示音——嘟呤、嘟呤，或微信信息提示音——嘟哒、嘟哒，这种格外清脆的声响，间歇性地冲击着大家的耳膜。还有，隔音效果较差的玻璃幕墙，虽然关得密不透风，却挡不住公路上的汽车噪音。川流不息的汽车，摩擦路面而溢出的噪音混合着躁动的鸣笛声，没有像石头沉入大海那般往下坠，而是像密度比空气小的氢气，一个劲地往上飘。它们汇聚成势不可挡的声呐群，穿透玻璃和墙壁，振动着写字楼上的白领们的内耳前庭器。
有时，朴博站起身，拿杯子去饮水机取水，下意识地扭过头，面朝向东面的玻璃幕墙，透过玻璃，看看外面的蓝天白云，望望不远处的远方，缓解一下疲劳的眼睛。一河之隔的高尔夫球场，有几位不用上班的人，身穿白色裤子和白色T恤，戴着白色的高尔夫球帽，走动在绿莹莹的草坪，时而挥舞着球杆，时而互相交谈着什么，时而低身捡球（应该是球童）。他们惬意地享受着悠闲的贵族运动，彰显着自己的尊贵身份。
水喝多了，朴博的尿意频来。他顺乎着躯体的意愿，迅速离开座位，逃出沉闷的办公室，往洗手间的方向走，亦得以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紧挨着他们公司的是一家P2P金融公司和一家游戏公司。金融公司的办公室装饰得富丽堂皇，地板总是亮堂堂，沙发是真皮沙发，大厅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古木茶几，颇能吸人眼球，员工的衣着光鲜，谈吐大方；游戏公司的室内装饰则显得寒酸，纯一色的三合板办公桌，组装的是老旧的台式电脑，员工的穿着也随意多了，屋内的光线昏暗，似乎只开了几盏灯而已，不知是为了省电，还是营造一种万籁寂静的氛围去刺激创作的灵感？
朴博穿过了这两家公司，径直走去洗手间。在挨着洗手间的楼梯口，他发现了周刚，正躲在黑幽幽的楼梯口处，悠悠地吞烟吐雾，不时探出头，紧盯着过道里走出来的人影。
“小周，在放松啊。”朴博开玩笑似地说。
“呵呵。来一支烟，爽一爽不？朴医生。”
“谢了。可惜我没有养成吸烟的习惯。”
“你们当医生的，一般都排斥吸烟吧。”
“那不一定。我在医院上班时，发现有吸烟嗜好的同事，还不少呢。”
“如果人活着，一切都从健康的角度去考虑，这不行，那也不行，活着真没点乐趣了。”
“吸烟伤肺，喝酒伤肝，不吸烟不喝酒则伤心。这是流传在医生群体的顺口溜。”
“哈哈。像我们做销售的，养成吸烟的嗜好，对我们有好处。我因为吸烟，很容易和客户打成一片。吸烟毕竟是大众式的嗜好，吸烟也成了我和客户沟通的桥梁。因为彼此都好这一口，能产生不少共同的话题，也增加些许好感，为赢得客户的信任打好基础。有时候，递出去一支烟，可以交上一位朋友，可以挖掘出一位客户。”
“妙见。分析一种行为习惯，站在不同的角度，自然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吧。”
“你以前在医院当医生时，敢不敢鼓励病人吸烟？”
“鼓励病人吸烟？这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我们肯定是努力劝阻吸烟的病人戒烟。吸烟有害健康，这一常识可是举世公认的结论。”
“其实，烟盒的侧面都印着‘吸烟有害健康’的标语，国外的烟盒上甚至刊印着‘烂肺’的图片，这些文字或图片的警示，都在传递着吸烟危害健康的信息。但是，世界上烟草的销量依然有增无减，世界上烟民的数量依然在增加着。这说明了什么？”
“我不吸烟，不了解吸烟人群的想法，不了解吸烟的动机。就像狮子看不懂羊为什么吃草。”
“你觉得在烟盒的侧面印上‘吸烟有害健康’或在正面印上‘烂肺’的图片，对控制吸烟，减少烟民的数量，有多大作用？”
“我个人觉得，‘吸烟有害健康’寥寥几字，所起的宣传效果，远远不如‘烂肺’一张图片的效果。图片比文字更直观明了，更深入人心，震慑效果更强烈。正如小说远不如电影卖座，将冗长的故事情节浓缩在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里，能给观众带来更强烈的感官冲击。”
“你的看法很独特。你为什么染上了吸烟？”
“因为吸烟，可以让我缓解一下各种无形的压力，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一下，让我暂时忘却该忘却的烦恼，获取些许虚无缥缈的快感。其实，在电影或连续剧里，演员们不也常常嘴刁香烟，彰显着他们吞烟吐雾的潇洒派头嘛，生活在各种网络传媒异常发达的时代，我避免不了受到了他们的影响。我养成的恶习，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吸烟也许可以激发一些艺术家的艺术灵感，像古代的李白，喝醉了，才能诗兴大发。但，从人类文明的角度而言，这种不好的习惯，不值得提倡，我们应该摒弃。”
“但是一种行为习惯的养成，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像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所以要劝烟民戒烟，也不可能像服用一瓶保济丸就可以治愈腹泻那么简单。我总觉得，想把烟瘾戒了，比唐僧去西天取经还难。”
“最好，不染上吸烟。否则，养成了习惯，想戒都戒不了，简直是自找苦吃。”
“人的每一种行为动机，既有本身的原因，也有外界环境的影响和身边的朋友的影响。也许，喜欢吸烟的人，不用谁教化，自然会养成吸烟的嗜好；不爱吸烟的人，怎么诱惑他，甚至威胁他，也沾不上这种嗜好。”
“这就是所谓每一件事情的发生，有内因，也有外因。我觉得，内因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外因只是起次要的作用。就像吸烟与否，戒烟能不能戒，主要取决于个人对吸烟的认知和个人的意志力，而不是取决于电影里的明星或身边的朋友的影响。”
“哈哈。从哲学的角度去分析吸烟的动机，蛮有意思的嘛。”
周刚夹在手指上的香烟，不知不觉地自燃到了烟蒂处。一支烟，他没吸上几口，就没了。他没有随手将烟蒂丢在脚下的地板，而是走到垃圾桶旁，将烟蒂扔在专门收集烟蒂的垃圾桶上面。
憋着尿意的朴博，疾步跑进洗手间，解放了膀胱，还躯体一份轻松。
他们放松了一下身心，匆忙地返回办公室，继续处理着紧张兮兮的工作。
熬到晚上六点半，一天的脑力劳动又告一段落。朴博录完指纹，挎着提包，冲出了办公室，等候着电梯下楼。
今晚，顾佳要和她闺蜜聚餐，不回家吃饭了。她发了微信提前告知朴博。因为一个人，他没了回家做饭吃的动力，便在公司附近的金百味自选餐厅，简单吃了一份经济实惠的快餐。
因为不赶时间，朴博晃悠悠地走在大街上，惬意地观赏着路边摆摊做买卖的人，单薄的身影，披着黑漆漆的夜色，投影在昏暗的街灯下，不顾忌行人的眼神，吃力地吆喝着自个的小吃，或自卖自夸着自己公司的产品。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无足轻重的群众演员，一不小心，就被拍摄镜头捕捉入了一部大写的纪录片，从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反映着都市生活的每一个片段，反映着生活的点点滴滴。
朴博走到了紧挨着国贸大厦的高新一路的路边，忽然发现了一个特别显眼的摆摊者，不是卖小吃的，也不是推广某某互联网公司的APP，而是销售自己出版的书。他好奇地停下了脚步，蹲下来，阅读着摆摊者摆放在显眼位置的自我简介。
原来，这位摆摊者年近32岁，湖北人，十七岁因为患了风湿病，导致了双腿残疾，再加上家庭贫穷，只好休学。他没有了生活来源，家里为他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万般无奈之下，他将所谓的尊严抛到了脑后，毅然走上武汉的街头，乞讨一些零钱过日子。后来，由于一位好心老板的资助，他得以将自己几年的乞讨生活写成了一本《乞讨日记》，并出版了。
朴博看完了他的简介，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就像闻到了朝天椒的辣味，被动地打着喷嚏。他情不自禁地掏出钱包，取出一张大团结，递给差不多和他同龄的摆摊者，买了一本《乞讨日记》，并坚决不要找零。
“您好。经常过来这边摆摊卖书吗？”朴博好奇地问。
“最近才过来的。我以前在市中心那边摆摊的，后来听说这边的人多，城管管得不严，所以就坐地铁过来了。谢谢您的帮助。”
“不用谢。我也帮不到你什么。你这本书，是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的吗？”
“百分之八十，都是我的亲身经历，还有百分之二十，是虚构的。我现在没有工作，只能靠卖自己的书，维持生计。”
“你一个人在这边生活吗？”
“不是。我老婆和小孩，都在这边，但我老婆找不到工作，所以，养家糊口的担子，都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听到他结婚，并有了自己的孩子，朴博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楚、无助、辛酸等等感觉，汹涌而至，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如果用一个字形容，就是一个‘苦’字。也许，在朴博的心里，理所当然地认为，像他这样的身体状况，像他这样的经济情况，不结婚和不生孩子，才是比较明智的选择。
“我个人觉得，这边都是高新科技公司，上班的年轻人，一般下班比较晚，或者忙得很累了，走路速度很快，大多数不愿意停下，看看路边的摆摊者卖的是什么。你还不如去市民广场那边摆摊，去那里的市民都是比较悠闲的，他们愿意停下来，了解你，看看你卖的书。这样，你的销量肯定比这边好。而且，城管也不会赶那些摆摊者。”
“谢谢你的建议。我也听说了，到时看看，如果行的话，就去那边。”
“你比很多人坚强。”
“谢谢夸奖。没办法啦，为了生存，不得不这样。我从来不把自己当残疾人看，我觉得自己的双腿走路不方便而已，但我还有健全的大脑和双手，一样可以活出自己的滋味来。不怕你笑话，前几年，我接受了许多新闻媒体的采访，当做典型的励志人物宣传呢，你如果在百度上搜索‘史上最牛的乞丐’，第一个跳出来的肯定是我的名字。我现在也坚持写网络小说，只是没赚钱。”
“不错。利用你自己擅长写作的优势，去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也是取之有道嘛。”
“我这身体的毛病，每天还得吃药。有时候，我穷得连买药的那点钱，都拿不出来。虽然穷困潦倒，但生活的艰难，也磨练出了我不屈不挠的意志。正如贝多芬所言：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决不向命运低头。我希望自己的一生，能够活得‘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就知足了。”
“祝福你好运，希望你继续坚持自己的写作，不放弃自己的梦想。上帝关了你一扇门，会给你开一扇窗的。”
“谢谢。这是我的名片。”卖书的残疾人，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普普通通的名片，双手递给了朴博。
朴博接过了这张普通又不普通的名片，蹲在昏暗的街灯下，眯着眼睛，瞧了瞧，发现名片上写着他的名字——夏伟——史上最牛的乞丐，还写着他的‘名言’——艰难的生活教会了我，要坚强面对残酷的生活。名片上还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QQ号码、微博号以及微信二维码。正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告别了史上最牛乞丐，朴博的心里五味杂陈，行尸走肉般地走向地铁口。那如梦如幻的都市夜景，那形形色色的摆摊者，再也吸引不了他的眼球；婀娜多姿的美女和优雅端庄的女白领，也勾引不了他那颗沉重的心。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被谁拐走了，只剩下一个没有思想的空壳，麻木地遵循着命运的指令，惯性地穿梭在都市的街头，呈现出一副活着的姿态，挣扎在熙熙攘攘的人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