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风渐飞静静的坐在丙号房。窗边的桌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菜肴。君纱纱轻轻地为他披上御寒披风,安静地为他烫着酒。她是个很懂事的女人,她知道她的男人现在有心事,需要安静的坐着喝一些酒,男人有时候总有一些只有酒能够懂能够解决的事情。所以她绝不会如一般女子般使那小性子,反而很尊重自己丈夫的独处,会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这样的女子岂不是世上所有男人都期待的对象?
所以风渐飞很感激,也很欣慰。他一生风流,身边女子从来不断,否则也不会有风流公子之称,只是他虽风流,却守之以礼,从未有令君纱纱伤心失望之事。所以君纱纱又何尝不是因为信任呢?
夫妻之道,本就是彼此的尊重和体谅,风渐飞夫妇二人的深情素来便被江湖人所羡慕称道。
只是……若这世上没有耶律蓉儿的话……
风渐飞幽幽地叹了口气,夜凉如水,更何况是在这初春的雪地一带,更显得冷风如刀,刀刀刺痛人心。然而风寒再冷,又怎及风渐飞此时的悲哀。
十年分离,十年冷漠……只因为那一句纠缠了一生的话,一句之错,害了一个人背了一辈子的冤假错案,害的自己一生再也见不到自己珍惜的朋友,一生不能解脱,也失去了自己一生的挚爱……
人这一生又能有几个这样的错误?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风渐飞举起酒杯,仰天一口饮尽,却哪里能淹没自己的悲苦自责,目中已有泪光,风渐飞只觉得胸中抑郁难舒,伸手将那一壶的酒一齐倒进了嘴里。酒入愁肠,如刀剐肝肠,不仅不能忘却,反而更深的刺痛着风渐飞。君纱纱轻轻抚着他的后背,轻声道:“慢点喝……慢点……”
“风老弟?”门外传来苏谈的声音,君纱纱忙起身去开门,正是苏谈和齐名二人。
风渐飞立刻笑了起来道:“苏四爷,齐老弟。”这么多年的江湖,早就练就了风渐飞钢铁般的心性,又有几个人真的懂得这个男人,当他哭泣的时候他的面上也不会让人看到笑容以外的神情,这世上能看到他哭泣的只怕便只有君纱纱一人了吧。
他的神色转换之快,以至于苏谈和齐名初进来的时候都以为是夜色让自己看花了眼,二人进了房中向君纱纱告歉,道:“风夫人,我们二人闲来无事,跑来叨扰,勿怪勿怪啊!”
风渐飞呸道:“你两个进都进来了还勿怪什么,来来来,我正愁没人陪我喝酒。”
君纱纱掩嘴轻笑道:“苏四爷,齐公子莫要怪我家少爷口没遮拦,纱儿这便去为两位取了酒杯来。”
“有劳风夫人!”这苏谈与齐名却不知怎么的,见到君纱纱便总觉得这女子甚是可亲,言语之中便没来由的带了几分敬重。
风渐飞笑道:“你两个这么晚了来我这里总不会只是为了讨酒喝吧?”
苏谈二人坐定,笑道:“今日见了君少游小娃的神奇,我们二人哪里还睡得着?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啊!”
风渐飞苦笑道:“我本不想让他张扬,只不过你知道一个人如果有太大的本事却不表现,那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齐名最是深解个中滋味,叹气道:“唉……可他哪里知道,少年成名的疲累。”眼见齐名十六七岁的少年眼中竟有着不该属于他的沧桑与疲惫,风渐飞感同身受的叹了口气,道:“世人都只知道少年成名乃是人生最大的乐事之一,却哪里了解那些成名的少年风光背后的压抑和无奈。”
苏谈知道这二人都是少年成名的风云人物,听了他们的这一番话,心中不由得竟有些可怜他们,他自己本不是天才横溢之辈,但是凭着多年苦练,辛苦经营,后来也有了不小的名声,只是有了名声之后,一齐来的却是这个名声的压力和不断的挑战,不断的为了保住这个名声而不得不更加的辛苦经营和约束,却再也找不到当初为了成就一点名声而甘之如饴的苦练乐趣。他深深地了解这些名声所累的孩子们的叹息和无可奈何。
苏谈不免有些苍老的说道:“风少侠,虽然你的小舅子天纵奇才,只是过于锋芒毕露,只怕会招来……”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风渐飞点头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也在尽量收敛他的锋芒,只是有时候有些事却不是人力所能左右。”
这句话苏谈与齐名也是重重点了点头。
君纱纱取了酒杯过来,却为齐名准备了一壶热茶,道:“我听少爷说齐公子从不饮酒,便自作主张泡了一壶清茶,也不知是否妥当。”
齐名一怔,感激地起身作揖道:“嫂夫人真是玲珑之心,齐名多谢夫人厚意!”
苏谈点头道:“风老弟好福气啊!”
风渐飞嘿嘿笑着,却是满脸的幸福。
君纱纱知道男人喝酒的时候身边要是有个女人总是放不开手脚,便很识趣的告辞去了君少游的房中。
苏谈取过小炉上的酒壶,便自己给自己斟满,风渐飞不由得苦笑道:“我本想今晚一个人喝点小酒享受享受这西北苦寒之地的风光,哪想到你们两个却来抢我的酒喝。”
苏谈哈哈大笑,齐名却道:“抢你酒喝的是苏四爷,我可没有夺你所好!”
风渐飞呸道:“若你也喝酒,那我岂不是又要少喝很多。”
齐名哈哈大笑,却觉得在两个酒鬼中间喝茶,实在是有点煞风景,便开始吃菜,这去非楼的菜据说是请了京城御膳房退出来的御厨来掌勺,方圆百里的商贾游客都慕名前来品尝,都是赞不绝口,可见一斑。
窗外远远的传来刀无心,剑初,君何明的声音,似乎又在争论谁的武功更高一点,苏谈笑道:“这些年轻人,倒真是精神的很。”
齐名冷哼道:“不过是三只聒噪的虫子。”
风渐飞哈哈笑道:“齐老弟名列小五侠之首,岂不是也是虫子之流了吗?”
齐名却道:“我这名声只怕很快便要拱手让给你风渐飞的小舅子了。”
风渐飞摸摸鼻子,淡淡道:“资质高并不代表就能成就高。”
“哦?”苏谈倒是奇道:“大凡武林中人都是重视武学资质,要知道上等的武功,都需要有好的资质才华才能领悟,风老弟为什么却有反常之言?”
风渐飞笑了笑,只是摇了摇头,齐名也是不解道:“武功非是苦练便能领悟,一门高深武学必须有高明的领悟力才能融会贯通,风兄是自谦了吧。”
风渐飞皱眉道:“我也不知,只是感慨之言。”
齐名一怔,眼角偷偷瞥了眼苏谈,却不再说话。
苏谈哪里知道风渐飞是想到了自己的兄弟杨念姊便是个资质一般的寻常武者,齐名自从鬼门关一游后,倒是对杨念姊的事情产生了不小的兴趣。
苏谈说道:“武林中人才鼎盛,却很少听说过资质平庸的也能成就一代宗师的,十大强者,风云五公子,浊世四公子,小五侠这些哪一个不是骨质清奇,资质高人一等的人中之龙,若说有人苦练能有一番作为我倒是听说过许多,但若是想成为一代宗师,却终究还是差了最重要的悟性吧。”
齐名与风渐飞都点了点头,有些无奈,却又实在是事实如是。
“君少游小娃儿前途无量,真是羡煞老夫,十方聚贤堂虽然兵强马壮,但是后起之辈却没有一个能担领袖群雄的重责。我们堂里几个老骨头还是不得不继续行走江湖。”苏谈面上显出深深的萧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风渐飞哈哈笑道:“苏老四,你这是认老了吗?”
苏谈一愣,不由笑了,当下和风渐飞干了一杯,二人都是心照不宣。
苏谈与风渐飞推杯换盏,猜枚行令,喝得觥筹交错,好不痛快,那齐名却是淡淡坐于一旁,偶尔插上几句,也是被二人的酒兴所感染。
远远的一人瞧着这景象,幽幽的叹息一声,似有不忍,又似无奈,却终于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人走了。”良久,齐名放下筷子淡淡道。
“嗯,走了。”风渐飞似乎自言自语着。
“你知道?”齐名道。
风渐飞笑道:“你都发现了,为什么我却不该发现?”
齐名瞪着他道:“原来你没醉。”
风渐飞淡淡一笑,那原本浑浊的眸子已是清澈无比。
苏谈抬起头来,字正腔圆地说道:“可是尊夫人?”这声音却是毫无酒意,原来竟也没醉。
风渐飞淡淡道:“她想必已睡了。”
“那是?唔……”苏谈刚问完便已经发现自己实在不该问这句话,因为他已经猜出那人是谁了。
风渐飞深深叹了口气,站起来,用筷子轻敲酒杯唱道:“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齐名听他唱罢,心中勾起了思念,也敲击杯子幽幽唱道:“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苏谈这些年所经历的自然远比他们二人加起来还要多,只是他也想唱一句,却如鲠在喉,想要说点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看到双眸已然红了,猛灌了两口酒,终于抵不住那深深的回忆,起身道:“看来老夫是真的老了,这么几杯子酒便已然醉了。”说罢,人便摇摇晃晃的走出了屋子,看上去似乎真的醉了。
齐名叹了口气,也不与风渐飞招呼一声,便口中唱着《怨情》一步一唱地随着出去了,竟似乎未饮也已醉了。
风渐飞也不去挽留他,只是一口一口的灌着酒,那喉咙便似是无底洞,酒进了嘴中便消失不见。什么也不做,便这么灌着酒。
远处隐隐的似乎传来歌声,也不知是谁唱着:“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歌声在风中幽幽荡荡,渐渐飘散在夜空之中……
风渐飞再见到苏谈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老人的白头发一夜之间居然多了许多。只不过他却还是笑着的,他笑着指挥苏家的家将收拾行李,笑着将苏贝璐抱上了马车,笑着和耶律蓉儿、刀无心等人道别……只是问到风渐飞的时候,风渐飞却不得不与他分别。
风渐飞道:“昨夜在下得知了一件要紧的事情,需要亲自去一趟如来噎死鬼当岛,所以不便同行。刚刚我已查看了苏小妹的情形,苏小妹虽然还有些失神,经脉却已平复许多,只要路上小心照看,不使刺激,想必不至于有碍。”
苏谈略显失望,却不便多问,便抱拳告辞。
风渐飞则偷偷望了耶律蓉儿一眼,与君纱纱和君少游坐上了马车缓缓而去。
君何明唤道:“齐名,你也要走吗?不若与我们同行闯荡如何?”
齐名回头望了他一眼,道:“此间事了,再找贤弟仗剑饮酒。”君何明一怔,望了望渐渐行去的苏碧清的马车,不由地会心一笑,道:“那小弟便敬等齐名兄的美酒了!”
齐名调转马头,跟上马车,却听苏谈低声问道:“昨夜我们三人一起饮酒,却不曾听风老弟说起遇到了要紧事,怎么突然便要离去?”
齐名淡淡道:“那件要紧事本就是我告诉他的。”
“哦?”苏谈奇道,“你说的?”
齐名道:“不错,我只是告诉了风渐飞,刀无心和君何明出现在这凤栖镇的原因。”
苏谈心领神会,点了点头,道:“我虽不懂医术,倒也看得出耶律姑娘并未得什么不得了的病痛伤势,想必有事的是她的家人亲戚吧。耶律姑娘精通医术,想必得病的人必是十分严重,否则以她的声望,大可不必奔波。”
齐名道:“嗯,是她的父亲耶律燕,患了奇症,命在旦夕,耶律姑娘虽然请了苗疆的高人以虫蛊暂时止住了病情,但并无法根除,现在只能先找雪山初摘的雪莲子为他抑制病情。”
“是什么病竟然这么严重,连耶律姑娘也治不了?”苏谈大惊道。
齐名道:“我没有问,刀无心也没有说。”齐名能问到这地步已经是不简单,因为一向都很少有人值得他关心。
苏谈也不再问,只是口中自言自语道:“只可惜耶律姑娘却未必会领这个情吧。”说着,人马便渐渐行远。现在耶律燕有事,风渐飞势必要去找鬼如来相救,不过这事情耶律蓉儿自然不知道,不然她怎么会愿意欠风渐飞恩情。苏谈想到此不由得有些惋惜风渐飞和耶律蓉儿这一对璧人。
风渐飞驾着车却正在想着鬼如来瞧见他的时候会是一张什么样的臭脸,记得去年在如来噎死鬼当岛的时候,风渐飞把鬼如来的藏酒喝了大半,鬼如来心痛的和他大打了一架,风渐飞一气之下便将鬼如来的坟地一把火烧成了黑炭,气的鬼如来把他五花大绑丢进海里,声称下下下辈子都不想看到这个混蛋,可是这才不到一年自己却要去求他帮忙,嘿嘿,到时候这老小子要是敢刁难,便将他胡子也烧了。
风渐飞这么想着,不由得自己也乐了出来,想到鬼如来那张老脸胡子烧光的样子,就觉得是天下间最有趣的事情了。
远远的传来几声“哇哇……”鸦叫声,寒风中显得很是凄厉,风渐飞心头不由得一紧,他并不是发现了什么危险,而是这么多年经历的江湖历练,让他早就练就了能提前预知危险的敏锐直觉。似他这种常常会遇见不可思议的凶险的人,若是没有这种预感危机的直觉,只怕早已死了几百次了。
车子渐行渐近,“哇哇”叫声更加清晰,眼前已经出现了黑压压盘旋的乌鸦,君纱纱听到鸦叫声,从车中探出头来,担心道:“少爷,怎么前面有这么多乌鸦的叫声?”
风渐飞道:“前面有一处道观,乌鸦群聚在道观之上,只怕非比寻常,你待在车里,我过去看看。”
风渐飞将车驶到道观前停下,自己则下车进观去。
当风渐飞看到眼前的情景时,他那万事视作等闲的神情刹那间消失了。而且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