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不知从何时起,这样一个小团体就诞生了。它集聚了太多的是是非非,悲欢离合。每天,在这样的网络媒体上,会出现不同的面貌。有千里归来的,有万里期待的。他们有的在找根,有的在找归属,有的在寻找自己。可能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人贩子就将他们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开始了拐卖生活。可能是个女孩,被锁在深山老林之中,成为某个光棍的老婆。也可能是某个男孩,成为某个家里的劳力,他们从小没有上学,从小就没有身份,迈着双脚,在还没有开始童年的时候就开始了成年,之后便是苍老的晚年。他们不幸,他们落寞,他们不堪命运的驱使,他们逃跑,他们被囚禁,他们被打,被威胁。他们身上留下了一连串的伤痕,他们的精神饱受摧残。他们抑郁,他们自卑,他们找不到自己的太阳。他们亦或死去,亦或苟延残喘的呼吸着,亦或义愤填膺,走上一条不归路,亦或原地踏步,接受命运的周遭。直到某天,可能是12岁,可能是30岁,也可能是60岁,他们听闻了某种传言,传说,某种似是而非的消息。他们才慢慢懂的,为什么自己会跟比人不一样,为什么那个叫父亲的男人会喜欢他们比自己多一点,为什么自己只能吃别人剩下的,为什么连自己想要一支画笔也会那么困难,为什么每逢年过节,自己都要努力的笑,努力的讨好他们。
自那个灰暗的雷雨天过后,西川就学会了这个道理了,一切变了,身边没有疼她的父母了,也没有争宠的哥哥了。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新的环境,陌生的脸,新的口音,陌生的挣扎。那个带她去找妈妈的女人不见了,那个出售草莓蛋糕的面包房也找不到了,没有了笑呵呵的奶奶,和那个穿花裙子的洋娃娃。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很害怕那个睡在炕上一团肉乎乎的东西,也怕那个只有一只眼的老女人,她抽着旱烟,翘着二郎腿,靠在被子上,斜着眼,津津有味的盯着哆嗦的她,末了,拿着烟锅头往炕沿上一磕,烟灰哗啦啦的倒了出来,沿着炕头慢慢的落了下去。
肉团动了一下,吃力的撑着手臂,爬了起来。原来那不是一团肉,是一个人,一个小人,一个背上长了一块肉团的小侏儒。他看起来只有西川那么大,可是满脸胡须,浑身散发着尿液的骚臭味。根据外表,那个肉团是个男性,而且是个成年人。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很能吃,只要睁着眼,他就嚷嚷着要东西,但总是吃不饱。
“馒头,馒头,我要馒头。”那个肉团嘟噜着,不耐烦的撕开身上仅有的那件大背心,露出黑黑的胸毛和长满污垢的肚几眼。
那个女人二话没说,溜下炕头,揭开灶头上的大铁锅,拿出来几个煮糊的洋芋,给肉团三个,剩下的半生不熟的扔给了西川。
“喂,赶紧吃,吃了去干活,我这里可不养吃干饭的。”老女人说着,皱起眉心,目光犀利,脸色深沉可怕。
小西川哆嗦着,颤颤抖抖的去拿洋芋,那个肉团忽的一下,将东西全部抢了过去,一股脑的塞进嘴巴。可能是吃的多又急,黏在喉咙管中的洋芋像块石头似的,死吧吧的堆在那,上不来也下不去,急的肉团晃脑袋。最后,没办法,老女人拿了根铁丝,将那块还未嚼碎的洋芋钩了出来。
那个天空,忽然变了颜色,它不在那么蓝了,不在那么漂亮了。每天赶着一群羊,跟着老女人上山下沟,成了小农民。她必须要乖,要听话。这样才不至于挨饿,还有地方可以避寒。自从那次,那次,偷偷摸摸逃跑出去,被抓回来之后,就是一顿毒打,浑身打的姹紫嫣红,惨不忍睹,最后还把她关进后山的柴房。大晚上的,又是冬天,落着雪,那个风呼啦呼啦的,又冷又饿。次日发了高烧,送进了卫生院,打了两针后被老女人塞在架子车里,运回了家。自此,她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规规矩矩,顺顺从从。就这样,坚持了三年。三年,好漫长的过渡,三年,西川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笑容了,7岁,瘦瘦小小,手心长满老茧,目光愁苦。她曾满怀希望,但三年过去了,没有等到带她回家的家人,反而那个肉疙瘩又长了十几斤,她再也弄不动他了,还有那个老女人,对她越来越苛刻,除了种地,什么煮饭呀,洗衣服呀,做清洁呀,还有播种的时候牵牲口,撒种子,除野草,收庄稼。无所不能,无所不及。而老女人的公关工作做的很好,在村里,她总是表现出一副很爱西川的样子,但在背地里,总是指桑骂槐,吓得西川连饭都不敢吃。
7岁时的一个秋天,家里来了一个男人,他们鬼鬼祟祟的,躲在厨房里商量着什么。早就听说老女人要将自己卖掉,没想到这么快。西川很害怕,她知道,再也回不到那个家了,虽然里面很暗黑,但是,毕竟还有个窝,而且,她也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就算天天吃煮洋芋,她也能接受。可是,为什么,又要这样。她想起了初来这里的时候,很害怕,很受伤。可是身边有一群羊,家里面有猪,有鸡,有这么多的小动物陪着,至少也算不上寂寞。
趁着天黑,无人注意,再次选择了逃跑。就那样的小路,黑黢黢的,既害怕又饥渴。但她不敢停下来,就那样一直拼命的跑,跑,跑。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哪里,远处扑打扑打的三农车,亮着一束灯慢慢的靠近了。她多了个心眼,赶紧藏到老树背后,说来也奇怪,那车子恰恰停在了老树旁,一个老男人跳了下来,站在路边撒了一泡尿。趁那人不注意,西川爬进了车厢,钻进了一个空盒子,咣咣当当的,不知过了多久,天就亮了,自己盖着被子,躺在一张软绵绵的铺盖里。一个大大胖胖的男孩舔着一根棒棒糖,笑嘻嘻的盯着她看。
“爷……爷,爷……爷,她,他,她醒……醒……醒了。”大男孩,扯着膀子,呼喊着。
没一会儿,一个干黑瘦瘪的,已有白发的老人走了进来,端着一碗洋芋面,“饿坏了吧,来,吃面。”
西川抿了抿嘴巴,胆怯的盯着他。
“别怕,我是好人。”老人说着,将面放在床边的的凳子上,回头对男孩说,“天亮,你看锅里的鸡蛋煮熟了没有?”
一听到鸡蛋,男孩喜出望外,飞快的跑了出去。
西川这才松开紧握的手,有些犹豫的从被窝里钻出来,端起碗,一股脑的往嘴巴里塞。她觉得很饿,那么一大碗面条跑到肚子里,一点疗效也没有。连续三碗,她这才缓过神来,摸着鼓鼓的肚子,暗自笑着。
“小姑娘,吃饱了吗?”
西川咧了咧嘴,想要说话,但是怎么都发不了声,她觉得喉咙似乎被堵塞了,只能发出啊啊啊啊的声音。
“小姑娘,你怎么,怎么了,啊?”
男孩是天亮,6岁,有点结巴,喜欢吃糖。老人姓王,别人喊他老王,60岁。那个忽然说不出话的西川变成了念念,跟了老人的姓,王小念。自她不能说话以来,老人开着三轮车跑遍了所有能看病的地方。但什么毛病也没有,医生说她的身体无恙,忽然说不出话,可能是受到某种刺激,只要事后调整好情绪,说不定会有奇迹。中途老王出过一点小事故,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自此便就放下了。
7岁,又有了一个家。7岁,再也听不到她的歌声了,7岁,再也没有西川了。她是念念,王小念,有一个小一岁的弟弟王天亮,还有个疼他们的爷爷王喜乐,家里还有一辆三轮车,每逢秋收或春播,老人的小三轮就忙的不亦乐乎。家里还养了两头猪,每年都会产崽崽,崽崽长大了就可以卖钱。当然还有一只小黑狗,天天黏在他们身后,或是守在门口。还有十几只鸡,天天可以吃荷包蛋。
来到王家后的第一个春节后,念念带着天亮上学了。有很多这样的小伙伴成群结队,早早的起来,背上干粮,拿上电筒,不到6点就出门了。偶尔会有上街的车子,咣当咣当,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街上的时候,车箱里塞满了打盹的小孩,那多是些年龄相差不大的乡下孩子,他们相互依靠,互相取暖,依偎在纯真的梦乡里。有时候早早下田的大人们,刚刚套上骡子,就听到远处欢快的歌声,从一座山穿过另一座山,一道沟响过另一道沟。他们排两队,带头的是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中间就是弟弟妹妹,尾巴上两个力气最大的哥哥。他们牵着手,不让彼此走丢,要是谁走不动了,大哥哥大姐姐就会蹲下身子,将小弟妹背在身上,一边唱歌,一边壮胆。当然,有时会唱歌,有时也会背课文,背数学公式,还会讨论学习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当然也会调侃某个人,讲笑话。毕竟,童年无邪。
念念有朋友了,又会笑了。这样一直坚持到18岁那年,公路修到了家门口,通了车,年近72岁的王喜乐被送进了县城的医院。临终的时候,将一个存有1万块的存折交给了念念。
王喜乐一生未婚,将近55岁的时候捡到了天亮,60岁的时候遇上西川,虽然不懂什么深明远义的大道理。但他一生勤勤恳恳,脚踏实地,尽到了一个人应有的本份,用他最无私伟大的爱给了两个孩子一个未来。他是王喜乐,是老王,也是一个男人,一个爷爷。
送走老人后,念念和天亮就忽然不见了……只是每年的春节,清明还有祭日这天,老人的坟墓旁会有进献的水果,食物,还有烧过纸钱的痕迹。可忽然有一天,这样的场景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