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酒量俱是甚豪,这一番痛饮下来,眼见刚过夜半,两大坛酒已然告罄。兰方九意犹未尽,医仙陶然笑道:“你小子命好,我这里尚有一坛绝世好酒!”
医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坛,道:“断头酒虽好,却还及不上我手中这一坛!”
兰方九急道:“快拿了出来!”
医仙哈哈一笑,神色甚是得意,轻轻拍开封泥。兰方九伸长了颈子,鼻子猛吸,却闻不到半点酒气,失望道:“这也算得酒吗?简直寡淡如水!想是前辈封泥不严,走了酒气!”
医仙大笑不语,轻轻拎起那酒坛来,伸出手指轻弹两下,只听“当当”作响,竟是精钢所铸,医仙将那坛酒左晃三圈,右晃三圈。突然一股浓烈酒气涌出。兰方九走遍天下,什么样的烈酒没喝过?给这酒气一冲,却也忍不住咳了两声,头脑微微眩晕,忍不住大声叫道:“好烈酒!”医仙取了一个小小铜杯,将坛中酒倾了一小杯出来,递给兰方九。
兰方九接了酒杯,不由一颤,只觉这酒杯虽小,却分为上中下三层,那上层冰冷彻骨,中层是温的,下层却极是烫手。他将酒杯放在口边,却是半点香气也没。
他凑近去看,只见那杯中酒竟然分作三色,其上色极清澈,其下做琥珀之色,最下者浓艳如血。
兰方九从未见过此等怪酒,将那酒杯凑在嘴唇边,轻轻啜饮,将一杯酒分作三口饮。只觉那第一口酒,口味极是甘冽,沁人心脾,一股阴寒之气直透入胸中,忍不住激灵灵打一个冷战;第二口喝下去,味道却很醇厚,胸腹中横生一股暖意,使人陶然而醉;第三杯下肚,只觉如同生吞了一盆火炭,顿觉五内如焚,一股热力由脚跟而起,汹涌上冲,与胸中寒意交汇,顿时化作一阵和顺之气,下流入腹,复流向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他闭目回味,良久才睁开眼睛道:“这酒儿莫说喝,便是听也没听说过,今日有幸得饮此酒,真是不枉此生!”
医仙捻须笑道:“你肯认输了吗?”
兰方九道:“晚辈心服口服!只是还要向前辈请教这酒中的奥秘!”
医仙得意笑道:“你不识此酒,那也算不得什么,只因这酒乃是我那女徒儿酿来孝敬我的,任世俗之人黄金万两,也休想买到一滴。”
兰方九道:“前辈这位高足当真了得,不但厨艺一流,竟然还懂得酿造美酒!”
医仙哈哈笑道:“亏了我这女徒儿,不然让我这馋猫酒鬼窝在这深山之中,那还不憋死了我?”又道:“其实这美酒酿造,并无何多少特别之处,只是用水颇不寻常。我这山中虽不甚大,却是阴阳和合之处,在这一山之隅,有极阴极阳两处所在。那极阴之处嘛,想来你已然见过,便是山下冰河,其水极是阴冷,莫说拿来饮用,便是摸上一摸,也要裂肤坠指;那极阳之处嘛……”兰方九道:“难不成是那火湖?”医仙点头道:“不错,正是火湖,在那火湖周围,有数十个热泉,所喷涌出的泉水是极热的。”兰方九道:“这美酒便是用这极阴极阳两种泉水所酿吗?”医仙嘻嘻笑道:“哪有如此简单,若是这极阴极阳之水猝然相遇,便要爆裂开来,任你用什么坛儿罐儿都要炸得粉碎,是以我那女徒儿取来和合水,置于这二者之中。”
兰方九奇道:“和合水?”
医仙道:“不错,所谓阴阳合而万物生,那冰河之水流入火湖,化作水汽蒸腾而上,那水汽凝结之后,因是阴阳二气合二为一,因此便叫做和合水。我那女徒儿想尽办法,才取得半坛,这才分别酿造,以热泉酿造青稞酒,以冷泉酿造竹叶青,却以和合水酿造屠苏酒。窖藏时,先将青稞酒倒入这精钢坛中,再倒入屠苏酒,最后才将竹叶青倒入,因这三者用水不同,是以虽在一坛中,却绝不相混,那冷酒性极阴凉,因此竹叶青虽在最上,也是极沉厚的,屠苏酒与烧刀子酒性浓烈,难以长存,只因被冷酒封住了去路,因此滋味不失。”
兰方九听得如醉如痴,连连赞叹,问道:“此酒当真是夺天地之造化,实在叹为观止,不知如此美酒,可有名目?”
医仙摇头道:“老汉我虽是嘴馋,却极懒惰,从未想过要取个名字。”
兰方九叹息道:“可惜可惜,有好酒而无好名,那便是养在深闺无人识了!”
医仙道:“既是如此,你取一个便了!”
兰方九沉吟半晌,道:“晚辈觉得,这美酒不妨叫做平步青云。前辈意下如何?”
医仙奇道:“是为何意?”
兰方九道:“据说古人桓温手下的一个主簿善于品酒,他把好酒叫做“青州从事”,因为青州有个齐郡,齐与脐同音,好酒力一直达到脐部。把次酒叫做“平原督邮”,因为平原郡有个鬲县,鬲与膈同音,次酒的酒力只能到达胸腹之间。适才晚辈饮这酒,只觉全身上下,从平原而至青州,无一处不在这酒力所及之处,饮后有飘飘欲仙之感,真如身在青云,扶摇直上一般。”
医仙拍手道:“妙哉妙哉!”又给兰方九满上一杯,正待开怀畅饮,兰方九忽道:“且慢!”医仙奇道:“如此良辰美景,除了痛饮之外,还有何事?”兰方九道:“晚辈这两日来遍尝天下美酒,却无一滴回报于前辈,实在惭愧,因此只好借花献佛,还望前辈莫怪”,说罢饮了杯中酒,自怀中取出那半坛春风断头酒,倒做两杯,递了一杯给医仙,叫一声:“请!”医仙接了笑道:“咱们江湖中人,哪来许多礼数?”低头嗅了嗅,忽然一愣,道:“奇怪!”鼻子连嗅几下,道:“这酒不过在你手中一晚,如何能脱胎换骨?”闭目半晌,点头道:“正是这个味道!”哈哈大笑起来。兰方九心中奇怪,去闻杯中酒时,果然一股酒气袭来,大见醇香,与昨日颇有不同,中人欲醉,心中顿有悲喜交加,翩然欲仙之感。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医仙举杯欲饮,忽然东南方向一声巨响,瞬时地动山摇,无边黑夜中,东南方天际一片暗红,在夜幕中闪闪放光。医仙凌空翻了两个筋斗,高声叫道:“天数,当真是天数!当此天翻地动之时,岂可无酒?”提了手中杯叫道:“春风得意便断头,平步青云梦可休,哈哈,人生乐事,何过于此?”兰方九提了酒杯,眼见医仙便要将那酒饮了下去,心思电转,终觉难以下手。当下手指一弹,将医仙手中酒杯撞翻,飞落一旁。只听一声冷笑、一声叹息,叹息的是鬼雪,冷笑的却是医仙,医仙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醉眼朦胧,凝视兰方九片刻,口中唱着歌儿,转身大踏步去了。那歌儿是:天生我辈,以酒为名。三杯小醉,自到天明。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兰方九转身回到大树之下,鬼雪仰望明月,也不来理他。两人各自出神,转眼东方既白,兰方九起身,烤了山药放在鬼雪身边,只见鬼雪一个瘦弱身子在晨风中微微战抖,他叹了口气,道:“鬼雪姑娘,吃点东西罢!”鬼雪默不作声,缓缓坐起,脸色极是苍白,轻叹一声。两人相对无言,眼望初生旭日,心中俱想:“今日恐便是大限之时!不知医仙又要出什么狠毒招数来!”哪知望穿秋水,却不见医仙人影,眼见天过晌午,兰方九劝鬼雪吃些东西。鬼雪一心求死,竟是不肯吃。兰方九便不再劝,将剩余山药尽都吃了,复去泉边痛饮一番。医仙既不露面,他便寻了一颗大树,在树荫下睡觉。直到日头偏西,只听远处山下略有人声。兰方九跳起身来,只见医仙背后跟着二人,右边乃是一个白衣少女,容颜绝美,冷若冰霜;左边一人矮矮胖胖,正是石力山。石力山背负一人,面如金纸,已然昏迷过去,正是独孤踏雪。兰方九忍不住“哎呀”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