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柔肠断,台上一场戏,谁知旖旎意?
——花娉。
我名花娉,歌坊的戏子。
我记得还小的时候,是歌坊掌事把我从伢子手里买来,掌事寻思着,找人教我演戏。
教我戏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
听掌事说,婆婆是过去最有名的戏子。
刚见面时,婆婆便告诉我,做戏子便是台上深情,台下忘情。
“这人呐,就是分不清真与假,陷入其中了才意识到,可就是不愿再清醒。”婆婆苦涩的说。
我那时,尚还不能理解,婆婆眼里的苦涩是意味着什么。但那也早先预示着,我的结局。
婆婆说我天赋好,学的很快。
这过几天就有模有样的,只是脸上的神韵,说话的调子还有差异。
又一天结束后,婆婆问我:“娉儿你今天为什么就演的像了这么多?我且记着你最难把握的就是神态,以往只有三四分,今天却是拟真了六七分。”
我说:“把情感带进去呀,就演的像真的。”把自己带入这角色,了解这角色所思所想所感。
掌事先前带我去另家戏馆子,戏馆里一位眉宇间都带着愁思的姑娘,这么对我说的。
婆婆听后,突然生了很大的气,带着些我看不懂的色彩。
她说:“做戏子万不可把感情带进去,绝对不可以!娉儿你听明白了吗?”
我颔首应了,脑中却还是摸不明白,为什么不把情感带到戏里。
不能感同身受,怎么演的真?不演的真,如何能被称作好戏子?我委实不能理解婆婆的意思。
少顷,我站着实在有些僵了,偏头看向婆婆。
她坐在木椅上,看似是气消了。于是我小心翼翼的挪过去,想看看她到底如何。
婆婆突然抬起头来,紧紧的将我抱住,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耳畔,恍若这些日子以来,婆婆对我热切的期盼一般。
耳畔突然响起婆婆的声音,她说,“娉儿,绝对不要带入感情……不要像我这般。”后面的越来越小,我有些听不清,不过还是依言点头。
不管如何,婆婆都是为我好,我总不能让她失望才是。
……
如此反复练习、上戏,倒也算安顺地过了几年。
到第四年夏末时,婆婆突发癫痫,离开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雨水哗啦啦地下而下,我守在婆婆坟旁,看着雨水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石碑。
我突然想起了这些年来,第一次见着婆婆,我不能理解的婆婆的生气,戏结束后收获掌声时,婆婆满是褶子的笑容……
胸腔里夹杂的东西逆流而上,扰得我大脑也踹不过气来。
我半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着,却被雨水逼得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喉间的低闷咳嗽声渐渐成了抽泣。
我红着眼眶,又复抬头,我看着碑上所书的字,无不在提醒着我,婆婆的离开。
稍待平复后,也觉着在婆婆面前这么狼狈地哭委实不好。于是想唱支婆婆喜欢的曲给她。我轻哑着声,唱起她最喜欢的那曲《醉梦里》。
昔吾年少轻狂,一抹胭脂兰香,鲜衣与君郎。
风华怎追?已垂垂老矣,唯一人茕茕伶俜。
愿醉在梦里。
……
自婆婆逝世后,我愈发的安静了,不甚言语,不再与他人有甚过多的交谈。
有时间说话,不如多演练戏。
我遵循婆婆的意愿,花了两年的时间,一步一步,成为了举京城闻名的戏子。
这天,掌事叫我好生准备着三天后的一出戏,三天后要有大人物来。
为了搏个满意,掌事还特地找了别地较有名的舞姬、琴师来助兴。
而与我对戏的,是掌柜专门请来的江南戏子。
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歌坊后院。
他那天没有穿着戏服,一身银纹白袍,玉簪束发,活脱脱一介贵公子。
趁着他与掌事交谈的空闲,我细细打量着他。
他有一双狭长清冷的丹凤眼。
透过光线,我可以看到他低垂着的眸子下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
他名唤陆覃。
陆覃喜欢在歌坊后院的常青树下看竹简。
我话少,那天却神使鬼差的,问他,为什么要做戏子。
他放下竹简,轻笑道:“素闻娉儿姑娘寡言少语,怎么有闲情打听陆覃的事?”
我蓦地涨红了脸,总不能告诉他是心血来潮吧?我委实不太会说谎,结结巴巴地胡掐了一个理由。
他看着我笑了笑,想必是看出了原因,竟也不恼,没有拆穿我。
他竟向我说了原因。
他母亲也是戏子。父家厌他母亲的身份,生下他后,就再也不允许他母亲来探望他和他父亲。
而他父亲懦弱,整件事都由着父家决策。
他十五岁时,他母亲突然暴毙。他绝食了几天,父家终于让他第一次踏入母亲居住的地方。
屋子里一贫如洗,除了几件简陋的家具,和一点柴米外,就是母亲的戏服,和母亲亲手做给他衣裳。
他拿母亲的衣物做了衣冠冢后,在母亲屋前跪了一夜。
后来他抛下了四书五经,不顾父家反对,毅然当上了戏子。
陆覃说,他记事起从没见过母亲,只是听父亲说,他的眉眼跟他母亲很像。
我看着陆覃如画的眉眼,无法想到此厮谪仙的人会有这样的经历。
一种从心脏传递到大脑的酸涩让我一愣。
我第一次为别人感到心疼。
三日后,掌事说的大人物——本朝三皇子莅临歌坊。
我与陆覃演的是出才子佳人的戏码,悲欢百转的爱别离。
戏末,是一段才子许诺佳人的情景。
他狭长深邃的眼眸里,漾满了如春水般的温暖柔意,如棉絮般轻柔地将我包裹。
我猛然间,想起了婆婆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婆婆说:“真正的戏子,在台上的一颦一蹙一举一动,都像是真的,当你对上戏子的眼睛时,连那流露的情感都像是真的。”
我望着陆覃,这便是真戏子吧。
在烛火的光晕下的他,面部显得柔和,似一汪温水。
他语气中透着郑重,轻声道:“小生愿拿一生的全部温柔待你,拿十里红妆换你一个家,可好?”
不知怎的,看着他认真的神色,心里起了一丝悸动,脸蛋微红。
我怔了怔,压下心中的异样,说完最后结束的一句话,结束。
下台后,连妆都来不及卸,有些慌乱的跑到后院。
我捂着心脏,轻微喘息着。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陆覃站在台上,神色认真又温柔,他一字一句郑重得许下诺言……
我摸摸脸颊,发现早已通红一片。无奈笑了笑,我,大抵是魔怔了罢。
……
都结束了。
陆覃踏上了回江南的船只,一切都恢复以往。
那三天对于我来说,像梦一样。
仿佛我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倚靠在常青树下看竹简的他,陆覃说他的愿望是读圣贤书,中状元为国效力,很好的愿望呢。
微凉的风吹起他的鬓角的发丝,他像是看见了我,对我轻轻地笑了。
真好。
……
掌事问我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讶然问道:“您怎么知道的?”
掌事慈爱的揉了揉我的发丝,笑道:“你这丫头面子薄,又单纯,没经过事故,心里想着的全在脸上写着呢!”
我倏地脸色发红,否认道:“才没有。”
现在也只有早掌事面前,我才能看出以前的模样罢。在众人面前,花娉永远是那个台上夺目台下平淡内敛的姑娘。
又逢盂兰盆节,我照常买了米发糕,几年如一日,去见婆婆。
婆婆的碑立在一片花海旁,各色艳丽的花做衬,为此处增添了几许生气。
我对着碑跪下,我说:“婆婆,我最近演《十里红妆》,台下的看众都有鼓掌呢……婆婆你应该会感到很开心吧?”
“我认识了一名江南戏子,他叫陆覃,是跟我对戏的男角,他演的戏很出色噢!”
我又想起陆覃在台上柔和的脸庞,坚定而又充满深情的约定回响在我耳畔。
“小生愿拿一生的全部温柔待你,拿十里红妆换你一个家,可好?”
我还记得那时,我应下,道了一声好。
忽然是想到了什么,我僵立在原地,捂住心脏听着它加速的频率。
一下又一下,宣誓着它的答案。
少顷,我认命地笑了。
“婆婆,我大抵是逃不掉了。”
“台上的戏,到了台下我依旧忘不掉。我,心悦陆覃。”
“婆婆,你说过心里喜欢怎样,那就去做,那我应该怎么办?”
……
我决心去找他。
五日后,交代完所有事情。我背起细软,向掌事道别。
“真的要走吗?”掌事不舍地蹙着眉。
我低低的应了声。
掌事将我从伢子手中买来,给我衣食暖饱,让我遇见婆婆……她给予了我第二次的生命。
掌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别过头去,闷闷地说:“为了一个戏子值得吗?趁三皇子那日给的好评,这段时间留在京城,阿娉你能获得更高的成就。”
我摇摇头,笑道:“遇上了他,我也没办法。”
真抱歉掌事,花娉变得任性了。
心里住了个人,花娉就无心再做个好戏子,即便这是您和婆婆所不期望的。
因为,花娉心心念念的只有陆覃了,心满满的,装不下其他的。
对不起。
道别歌坊,我乘上船漂泊去江南。
经过半个月的辗转,我终于抵达江南。
站在码头,我望着江南的土地,轻轻的笑了。
到了,终于到陆覃的家乡了。
我风尘仆仆地寻了间酒楼,喝了半盏茶不到,便耐不住地问店小二,向他打听陆覃。
“陆覃啊,”闻言店小二露出惋惜的神色,“就是那个戏子吧,他前不久从国都回来后,没过几天就死了。”
死了?
死了?!
我失控地站起来拉住小二,眼眶泛红,我死死地盯着他,“陆覃他…死了?!”
小二被吓了一条,结巴地说,“是,是啊,听别人说,他跟他母亲一样患有先天性的一种病,寿命极短,他母亲倒是命长活到他十五岁的时候,才暴毙死亡。”
“陆覃呐,我去看过他的戏,只是天不留情啊,他这么个人偏生是活不长的。”一旁的客人有些感慨。
我红着眼,直愣愣地立着,根本无法接受他们的话。
怎么会呢……他在临行时看起来如同初见时那般,清冷孤傲。
明明是那么鲜活的生命。
怎么会……
我还想再看到他在戏台上莫辨楮叶的戏,他如画的眉眼,听他念出我的名字时的模样。
陆覃。
我喜欢的陆覃……没有了。
花娉此生没有陆覃了。
我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半跪坐在地上。
花娉到了陆覃曾经生活的地方,呼吸着他曾经所在的地方的空气,见到了陆覃曾经生活的地方,有多漂亮。
当花娉鼓起勇气,丢掉退缩后,陆覃却不在了。
陆覃…
两行清泪随着我的脸颊划下,滴落在地上。
-END-
我曾轻率地抛下所有,来追随你的脚步。
——花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