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阳浅瘦,掩落山半点儿黄!
宜诸城外。
偏西北角,噬荒谷边的山野小径,在晚天夕阳中,沉凝出无言的哀荒!
此时,唯有残阳未曾抛离的野径,打破了幽漫沉寂,犹如那凶兽已张开的狰狞巨嘴,血唇锐齿寒芒毕露,宣泄无上威摄与杀戮。
四个少年的追逐喝骂,携带生的气息苏醒了一丝亘古枯魂!
“小贼,乖乖站住,小爷我心善,会留你一条狗命,别想自寻死路,大哥在此,想逃命的话,何不四脚并用呢?”
稍后不远的地方。
三位少年相貌神似,分明是血缘亲兄弟。最年轻的一个奢衣华服,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脸上的倨狂神色却胜过两位兄长,刚才的喝骂声就出自其口。
“哈哈……”
年岁稍大些的老二,放肆的粗笑出声,发泄心中的无边怒火;更为年长的少年,仅是抽了抽嘴角,展示出一份超越年龄的狠厉。
铭天回首看了看,身后的宫家三兄弟,和自己依然保持着十多丈的距离,很享受的用劲呼吸了一口,也回骂了过去。
“乌龟乌龟被我遛,晕头转向不识娘,见了蛤蟆叫妈妈,丢了西瓜啃泥巴,哈哈哈......“
铭天略带稚气的声音,把自己也逗乐了,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伴着气喘的笑声传到宫家三兄弟耳中,却是难听无比,脾气最为暴躁的老二宫辉武,更是一下心中怒血,差点就被气得七窍生烟,拼命追了过来。
铭天一看,这三兄弟都在拼命的架势,丝毫不敢再托大,只得停下了难听的童谣,全力沿着山涧奔跑。
一逃一追的四人,在这荒野中,晚阳下,仿佛化身成了天地的主角,在竞逐命运的王冠,以期感召幸运之神垂临!
由于一下子过于拼命,铭天在谷口外稍稍停下时,已是气喘如牛。
宫家三兄弟也好不了多少,尤其是追的最急,赶得最紧的宫辉武,看到铭天停了下来,也在几丈开外顿步弯腰,贪婪的拼命呼吸,充血过甚的粗犷面孔呈现出狰狞的酱紫色。
三兄弟中,老大宫辉权修炼日久,本蕴最为深厚,速度上,虽然比暴怒中的宫辉武慢了一拍,但从那红润有余的俊傲面孔来看,显然是留有余力,随时可以再次发威,一种掌控全局的强者姿态不露自显。
随着宫辉运的最后赶到,两方四人又形成了互相对峙的局面,双方都抓紧时间,赶着调匀呼吸,同时死死盯住对方,防止对方有机可乘。
场面一下沉寂起来,好像卡在了时间的遗忘角落,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在呢喃着这场一触即发的生死竞逐。
这么一下停留,铭天耗损过多的身体机能也逐渐回复了好多,慢慢地有了身心尽在掌控的感觉,这让他安心了许多,计量起当前形势,以期找到脱身之策。
“如果只是宫家三兄弟中任何一人,就算本蕴最深厚的宫辉权,脱身逃命都没有问题,问题就在于三人合围包抄,时间拖得越久,自己越危险,到最后,恐怕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乖乖束手待擒......。”
“逃……逃……,在这噬荒谷口,仅有的可行之路,就是前方那洪荒狞兽巨口中的噬荒谷,不仅是自己,就是宜诸城古往今来的男女神话高人,那里也被视为禁忌中的绝望,或者比绝望更死沉的灭惧!”
“如果……只是假象中的结果!”
瞬息间,经过几十个呼吸的调息,四人的喘息慢慢平静下来,形势却在宫家三兄弟的合围逼近中更显凝重。宫辉权居中主导,策应指挥两位弟弟,左右两边包抄夹击。
猎人布好了网,陷阱张开了凶口,只待猎物绝望中走投无路,自投罗网。
铭天看了看,宫辉权平静的脸上,深沉的眼眸中难掩冷厉笑意,那种自信,那种淡然,分明是猎人在藐视笼中的猎物,从心灵深处传递出无声无形的致命袭击,去崩灭敌方的抵抗意志!
心中独自苦笑,铭天用劲摇了摇头,勉强掩饰住无奈与慌乱,亦步亦趋的应着三人的逼进节奏后退,只求那不到十丈的距离能稍稍镇定下剧烈的心跳声。
一步,两步......
就这样,噬荒谷口仿佛一只睁开的巨眼,平静的俯视着渺小的一切!
“天命非心,永愿沉沦!”
宫辉权一声轻叱!庄严而又魅惑,锋利却无形!
“投降吧,既已逃无可逃,何必反抗......
“放弃吧,既已命不可恋,何苦执念......
三人齐整的脚步,犹如天地希音,生命本真,击打着铭天的心神,渐渐地,无力抗拒的心神如那浪中落花,浮荡在惊涛骇浪中,慢慢破裂,进而碎分为二。
彷徨无助与柔弱那一瓣,哀怨着低下头,撕扯大地,莽角凸天,投身于屈服的畅快,不在逃跑,无愿执着于生,不惧等候于死!
鲜血,殷红怒吼,主宰着另一瓣,铿锵鼓荡,只为生意执着,嘶声呼唤着沉没的希望。这是一场神念的交战,无论胜负如何,胜者殇,负者亡,死亡的挽歌已经包裹了绝望中的灵魂。
生死,是意念间的抉择,带来天堂与地狱的召唤......
时间,就在夕阳中无痕无情的俯视天地万物!
前进与后退的步伐,同步而异音,三人成曲,奏响胜利的凯歌;独声落凌,丧音泣魂!
或许紧张,或许专注,四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步伐,在向死亡的心脏靠拢,十几岁的青春年华,从来没有如此接近死亡,寸或者尺,都不能真实的丈量死亡的距离。
嫣红色的噬荒谷,蠕动着惑人的红艳,更似巨兽在卷动猩红长舌,吞呐天地沧桑,饔飧其欲。
远方的人,那么渺小,比那腥风起落间的粟雾空尘还不可视,更不足视;三颗,四颗小幽尘,不过是它千年一瞬的斑芒乍闪。无妄无念,捭阖间沧海几生寂!
生欲战天如鼓擂,绝魂抱殇颤莽角!
心念间,震、颤、抖……无懈无止,不死不息!
撕扯碎裂的剧痛在慢慢吞噬着铭天的自我,不停消逝的心神逐渐让位于鼓鸣角嘶,每一次鸣抖间,一大部分心神化为云烟,形消霁散,泯灭为不能忍受的痛楚。
由内而外,从心到体的撕裂着每一处筋脉每一滴血液。汗水,从铭天的额头挥动笔墨,刻画出痛的纹络,葛衣浸血,妖红荡阳,织锦出残阳下的醉人腥伤。
瘦弱的身驱伴陪惧粟,动而静,静又复颤,近疯似魔胜妖,心碎神幽风凌舞,不知风归何往,难愿神陨黄汤……
无风而舞,无神却惧。此刻,他不再是血肉之驱,不为宜诸沧桑一粟的铭天;仅是天地拉扯的角斗人偶,死神手中的魂幡,神动,幡泣魂灭!
神,裁天诀地……
神,驱风吟光……
此地、瞬时,神就是宫家三兄弟,神主的光芒,霁月耀天般流转在宫辉权双眼,神辉映华,耀古清明,宰天下而尊神我,权主生死万生愿;欲活,就向神祈祷膜拜,欲死,亦需神主心慰情悦!
神主唱晚,魂音残阳,世难沉浮俱销散……在铭天弱不可弱的丝丝残念中,神音吟伏间,星稀月坠,生死两重逢;瞳眸迷茫中,只见宫家三人一主鼎天,二神定地,唇齿开合中,沧桑生灭现.
“匍匐、仆膝,跪倒在神主脚下,用最虔诚的心灵,向掌执天地的主尊乞求最卑微的怜悯,只有诚心仰神敬神,从此成为最忠顺的仆从,罪孽的自我才能得到天地的赦免……”
最后一丝心神,仿佛化为神主的延伸,神圣威严浩瀚而又悲悯的向铭天吟唱着来自天地的赞歌。
“苍天有眼,神主慈灵!”
一股超越儿时母亲怀抱的温柔,从灵台馨腻的沁入,游子彷徨与生死多哀慢慢化为温润抚慰。铭天的心神,就要放开最后一分执疑,张开至诚怀抱,迎接这久违的欣甜。
不屈的愤懑,在绝望蚕食下,变得残缺,单薄进而虚败;覆灭,终归注定的宿命!
执著,只是在垂死前的挣扎!
无畏,更显无力……
突然,挣扎的残瓣放弃了生的执著,无畏的坚定升华成了疯狂的决绝。
它,在这一刻,明白了。
没有可能赢的坚持,不如同归于尽,在毁灭中重塑一片耀日新天!
殷红的血,愤怒的愿,决绝的神,化成最锋利的矛,义无反顾的投出了华美的永末一击!
嫣然并狠绝……
刺心刺我刺敌!
无情无我无敌!
屈服的诡笑来不及明白,更不可能有所应对,在最灿烂一瞬之间,心神俱灭,化为茫然虚无!
这一切,电光火石间发生并结束,叫人无奈又无策!
正自得意的宫家三兄弟,眼看着这一场恼人的追逐就要大获全胜,满载而归,不禁喜露眉梢!
铭天眼里最后一丝抵抗意愿就要消失,却毫无征兆的发起了癫狂。
全身扭曲痉挛,躯骨混乱扯动,一下摔倒在地!
双手抱头,胡撕乱抓,十指如刀,带血的发根一撮赶一撮不停掉落……
眼耳口鼻中,鲜血鼓着温热气泡,在污秽扭曲的脸孔上,调配出幽冥厉鬼也惧怕三分的狰狞!
莫名变故实在突然,让宫辉武和宫辉运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大哥,三人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里显现的不解与迷茫!
就这么一瞬间,痉挛中倒地的铭天就顺着倾斜的山谷滚了下去。
回过神来的宫辉权一马当先,掠过时空,率先动手,就要抓住铭天失控的身子,另外二人也不甘落后,跟着做出反应。
兔起鹊落,宫辉权就赶到了铭天身子丈许附近,眼看下一息就可以抓到,立即调整全身,做出弯腰抓落的姿势,就在伸臂的刹那,眼光瞄到不足两步的地方,一下子整个人都愣住了,弯腰伸臂的动作定在半空,双眼瞪着前方。
在宫辉权定住身子的刹那,慢半拍的两位弟弟一左一右刚好赶了上来,两人眼中只有咫尺之外的铭天,丝毫没有察觉大哥的异样,全身发力朝前抓去。
好像时间流逝的不只一息,而是过了好多月甚至年余,宫辉权愣住的眼神瞬间转了两转,仿佛做了一个最艰难、最努力的决定;在万分之一息间,左脚定住,左手伸出,一左一右斜抓而出。
“扑通”,“沙沙沙……”,“哎哟……”
也许是手心抓实的感觉实在沉重,或者是心中长舒了口气,宫辉权在急速的呼吸声中,左右抓着两位弟弟的衣服,接连仆倒,在倾斜的山谷口滑落了一步有余,擦起一片沙尘方停了下来。
三人前面不到两步远的地方,铭天痉挛的身子,依然朝着山谷中翻滚。
而他身下的沙土,不再是夕阳映射下的翠黄;似那天边的霞,绚丽嫣红,又如经过鲜血的濯洗,红却不艳,颗颗粒粒,饱满无瑕。
在斜阳下,晚霞沐浴中,胜似珍珠玉海,灿若天上云霞漫空;但这分外特别的美,却让伸手可及的宫辉权三人避之如蛇蝎,跪着爬着只求逃开一点,什么形象,什么尊严早已抛到九霄天外天!
宫辉武宫辉运本来还一肚子怨气,一来触手之间就可以抓到铭天,另外被大哥拉住还摔了个狗吭泥,郁闷可想而知。
正要发作时,看到尺寸之外的嫣然红沙,所有的怨气,不满瞬间转化为庆幸,以及对大哥的感激。
没有多余的奢望,三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逃,逃到安全的地方在想其他。
作为宜诸城豪族世家子弟,比世上其他人更清楚噬荒谷的禁忌之威,说是有进无退、有去无回,噬人无影也毫不为过,神荒葬地之名遗世千古,不衰不灭。
更何况,三兄弟亲眼见识过噬荒谷展示的噬生之怖,不是冲动不察之下,就是在给他们一百个胆,几百倍的好处,也不敢如此靠近。
三人退到足够远,才敢停下来,弯腰喘着粗气,惊惧的看着前方的嫣然沙海,好像对接下来的事物既害怕又着迷,眼眨也不眨,唯恐错过震世一幕。
从铭天发狂倒地到滚落噬荒谷,不过短短十几息,但其中的痛苦,已经超越了生命的忍受能力。痉挛抽搐几息后,血肉沸腾,头颅爆炸的痛楚就让他昏迷了过去,彻底成为痛苦的提线傀儡,对于外界的生死俱怕,无感无知。
嫣然美丽且平静的沙谷,似乎被抽搐翻滚的铭天打搅扰了长古清梦,感觉到这个不请之客的瞬间,一股悚异的气机锁住整个天地,夕阳失落了光芒,时空万物被剥离了存在,纯粹的沙和妍丽的红充斥了一切。
如风中麦浪,潮汐下的涛波,妍丽的沙变得鲜活起来;那种生死轮转的气息,沙海涟漪隽美刺目,卷涌着诡异而永恒的脉动,一圈圈,一层层,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归去来兮,归去有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