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男子交谈的是名中年人,道士打扮,衣着光鲜,髭须整洁,臂上搭了一柄拂尘,米硕拳头收紧,就是这邪道趁他不备,行偷袭之事,害他至今重伤未愈,不然他何苦违背本心要去吸取活人精气。
之后是两名小厮。
道士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扭头看向二楼,目光如箭一般直射而来,米硕反应更是训诫,在其动作的下一刻,手臂挥动,敞开的窗格嘭地关紧了。
道士疑惑,难道自己眼花了?略微思索,了然一笑。
魏值随他望去,只看到合拢的小窗,回头见道士深邃的笑意,问道,“道长怎么了?”
道士不答反问,“公子可想抓住那妖物?”
魏值摇头,“他已遁走,只要日后不再来我魏府作恶,便不必赶尽杀绝了,我也省下那干麻烦事。”偏头对身后唤了声,“鱼柳”
名叫鱼柳的家仆将怀里捧着的钱袋子奉上,魏值接过,递与道士,“此间事了,多亏道长仙法高深,这是在下一点心意,微不足道,万望道长莫辞。”
道士没接,缓缓道,“凡为妖者,狡诈多变,心胸狭隘,公子以为你此番仁慈放过于他,他便感恩戴德敬畏三尺吗?”
“道长多虑了,近来府中相安无事,想必那妖物不会再来了。”
道士似是无意地朝对面酒楼瞟了一眼,含笑接过银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府中仍有勾着他魂儿的东西,他自然回来。”,见魏值方正的面孔上慌乱几乎破皮而出,佯装未察,“公子止步,老道告辞。”微微颔首,昂首阔步潇洒离去。
魏值愣愣站了半晌,被身后的家丁惊过神,“主子,道长走远了,回府吗?”
魏值晃晃脑袋,暗自劝慰自个儿,那道士不定说的是她,她是人——即便是妖,也称不上“东西”二字,况且只要道士在府中时,她总会小心收敛妖气,断不会被他发觉。
那妖物索的到底是何宝贝,凭他的本事随意取走轻而易举,为何要将魏府闹得人心惶惶,却又不残害性命?
魏值想不通,啧啧两声,领着仆从回了府。
米硕负手立于窗前,老道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看来不肯罢手的不止是他,但他不惧老道的法术,若二人光明正大地比试,他相信他不会败阵,气的便是老道诡谲阴险,使些不入眼的损招,上次就让他得手险丢了性命。
有了前车之鉴,他多加防备就是,于老道,只想害他的话,他不在意也不会追究,但恨其居心不良,妄想谋害她!
米硕背在身后的手指收紧了,欲伤舍舟者,万剐不冤!
知安这一觉直睡到下午酉时末,暑夏昼长夜短,日光已收敛了灼热,慵懒地倚在门槛上,抬了抬手,唤来伙计,“两个小菜,一碗稀粥。”
伙计拉长了嗓子朝厨房报了菜名,躬身道了句,“稍等”,又去别桌忙活了。
知安侧头说道,“你们也坐,我跟前没那么多规矩。”
家丁惶恐,回嘴道,“小的不敢。”
知安不再多说,为了自己舒坦,强要他们坐下来,怕也是如坐针毡,环视堂内,不是吃饭的时辰,食客稀少,较为安静,偶尔交谈,亦是低声细语。
知安鼓鼓嘴,转而看向路上行人,挑担的背篓的,戴羽笠的窈窕女子,风流倜傥的年轻男子,佝偻精瘦的老者,头包方巾的书生,挎了药箱的郎中······各色人等一一从门前路过,看得知安两眼发亮,忍不住雀跃地同身后家丁交谈,“我都没见过呢,你看那中年人,胡子半白半灰真是有趣。”
“是啊是啊”家丁混混敷衍道,他什么人没见过,生来缺了一只眼的男孩儿,背顶驼峰的罗锅,三瓣嘴的女娃······也就这住在深山里没见过世面的小主子大惊小怪。
“我没出过村子,让你们见笑了。”知安搔搔头,羞赧道。
“不敢不敢”
说话间,热菜上桌,冒着白雾,香气四溢,知安肚子立即咕咕作响,捏起木箸回头道,“饿了就坐下吃。”
“主仆怎可同桌,小姐自用便是,不用管我们。”
知安匆匆点点头,风卷残云般往嘴里塞饭菜,时不时噘着一张油噜噜的嘴鼓着圆噔噔的双腮羞怯地朝家丁一笑,含糊不清地说,“我饿坏了,吃相难看。”
“确实令人难以直视。”
知安正埋头苦吃,猛然听到这句话险些喷饭,抬眼便看到米硕缓步过门,姿态风流,也不管他,接着大快朵颐。
待吃得小肚浑圆,抽出帕子擦了嘴,又抿了一口茶,看向坐在侧位的米硕,问道,“吃过饭了么?”
米硕点点头,“身子如何?可要请郎中?”
知安怪异地看了他一阵,“你问这做什么?”
“自然是关照你的身子,你以为呢?”
“你明知我是······”知安险些脱口而出,偷偷扫了家丁一眼,“米公子这么好心,真令我大惑不解。”
“这话就怪了,我受令兄之命照料你,何故让你如此戒备?”米硕慨叹一声,显得极为受挫。
“小姐,您怕是误会米公子了,当初他不仅救了您,还······”
知安扬手,“打住,我知道,”瞪着米硕咬牙切齿,“就当我鱼目,日后方见真章。”气呼呼地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附到米硕耳边轻声道,“你若是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伤人害命,我就去请道士收了你。”说完便走,并未看到米硕一瞬间释放戾气。
夜色渐渐笼罩天地,华灯初上,立于高处远远望去,如一条火龙盘卧。
米硕倚窗而坐,润如珠玉的勾月悬在暮色夜空,洒下的光辉将他静静包裹,一手提了曲颈酒壶,一手捏着素白酒杯,一杯接一杯,半点无间歇。
不知过了多久,米硕晃晃酒壶,听着酒酿撞击瓶身的声音,只剩了一杯不到,双手一抛,楼下传来清脆的瓷块碎裂声。
跳下窗,步履蹒跚,但他知道自己没醉。
意识太清醒,去魏府经过几条街拐了几个弯,他抬抬手就能画出来。
思念太浓烈,满脑子都是亶爰山上的情形,都是舍舟的音容笑貌。
“当初就不该变作女子!你我都没给自己留退路,早知如此,我绝不会带你逃出来,绝不会······”米硕伏在桌上喃喃自语,“我想看你一眼,那恶道打伤了我,只剩一条贱命苟延残喘,贱命!”
酒劲上头,欲念如同浸了水的草纸,迅速膨胀进而糜烂,溅入了米硕的五脏六腑,他突然坐直身子,目光散漫地望着前方,手臂横扫,桌上的摆件被悉数扫到了地上,哗啦嘭呛,尖锐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