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乌云遮住了星月,浓墨般汹涌澎湃着,像是滔天的罪恶。
一别数载,无日不相思。今偶获珍宝,欲献与君。三更时分,镇外芦花池畔,再见故人。
齐修手里紧紧捏着字条,这是今晨混乱之时一个孩童递给他的,他认识上面不算潦草却也不漂亮的字迹,多年前他还因为这字嘲笑过那人。
如今想起来,过往种种皆如云烟,两人该有近十年没有见过了。彼时,他还是风头无两的秀才郎。
天有些黑,齐修提了绘着泼墨山水的琉璃灯,走的磕磕绊绊,每走一步心里的紧张就多一分。
近乡情怯,再见故人又怎能不情怯?他心里的紧张可想而知。
平安镇外有一片池塘,池塘之中长满了芦苇,世代生长在平安镇的人都称呼其为芦苇池。因为是夏日,绿油油的芦苇随风飘摇,虽不及秋季的壮观,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浅水的地方泊着一艘小船,船上是坠着碧绿纱缦的软轿,掩映在芦苇丛中,看不真切。
齐修认识这顶软轿,三天前他上街置办果蔬时,正好赶上芙蓉楼的花魁出街,彼时那花名牡丹的艳妓就坐在软轿上。
齐修从不认识什么牡丹芍药,他本是有未婚妻的人,就连场面上的逢场作戏也懒得去做。
因此,见到这软轿,他并不像其他男子般着迷,反而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洁白的玉手掀开轿帘,一个绝世妖姬娉娉婷婷地走了出来。
当日风吹纱缦,齐修曾见过一眼牡丹。那女子极美,当真对得起那牡丹的花名,的的确确是人比花娇。
如今再见,齐修心里却突然不安起来,不过他还是不忘行礼问道,“牡丹姑娘为何在此?可曾见过在下未过门的妻子?”
“既然未过门,又怎么能算是妻子?”牡丹灿然一笑,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她发髻微乱,也没有佩戴金钗首饰,脸上犹带着憔悴的苍白和不自然的潮红,衣衫虽然华丽却并不整洁,外面的透明纱衣半褪半穿,还能看见里面艳红色绣鸳鸯戏水的肚兜。
齐修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他虽洁身自好却到底不是未涉情事的毛头小子,自然也知道这牡丹刚刚经历了什么。
牡丹眼下有一颗泪痣,委屈起来就更加惹人怜爱,她撇着嘴,不满道,“有奴家在这里,公子还想其他人做甚?”
齐修没有抬头,脸色却不好看,只说,“牡丹姑娘艳名远播,有的是人愿意拜倒在姑娘的石榴裙下,并不差齐某人一个!”
“若是奴家说,就差公子一人呢?”牡丹上前一步,笑着问道。
齐修退了一步,“齐某何德何能,得姑娘错爱,不胜感激。可在下已有心上之人,实在是对不住姑娘了!”
“奴家不在意名分,只愿常伴公子左右!”
“在下的心很小,已经装了一个人,再装不下姑娘了!”
“奴家只愿侍奉在公子左右,侍妾也好,通房也罢,绝无怨言!”
“齐某的未婚妻心眼小,见不得别的女子比她漂亮,只怕要和齐某闹了!”
“这样的妒妇,要来做甚?休了就是!公子风采不凡,可谓天人之姿,后宅之中怎可让这样的妇人搞的乌烟瘴气?”
“劳牡丹姑娘费心了!芸芸虽然长的不算多么好看还有些善妒,但却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公子这话是何意?是在讽刺奴家内心丑恶不成?”
“齐某并无此意!”
“那公子是何意?奴家比不上那个什么芸芸不成?”
“牡丹姑娘天姿国色,芸芸哪里比得上?可芸芸毕竟是齐某一人的,而姑娘却是别人的?”
“公子嫌弃奴家出身?”
“齐某不敢!”
“不敢?这世间还有鼎鼎大名的齐修公子不敢的事情?奴家受宠若惊!”
“姑娘谬赞了!”
“若是公子口中的芸芸也变成奴家这般,公子又当如何?”
“芸芸在齐某心中一直不会改变!”
牡丹闻言先是一愣,接着怆然一笑,开口说道,“如此,莫芸芸泉下有知,也当欣慰了!”
“姑娘这是何意?芸芸她怎么了?”
“死了!”牡丹咧唇一笑,唇红齿白,颇有些残忍的意味,“当初离开你的一个月之后就死了!”
“怎么会……”
“怎么不会?”
“是谁害了她?”
“是谁都不重要了,反正死了不是?”
“牡丹姑娘!”她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他,齐修咬牙切齿,怒吼道,“人死为大!希望姑娘能尊重逝者!”
牡丹呵呵一笑,说道,“她临死前让奴家告诉公子,今生能得到公子的垂青,是她之幸,但生死有命,她今生不能常伴公子左右,唯愿来生再续前缘,也望公子日后能够忘了她找到真心相伴之人。”
“她还说了什么?”
牡丹向前一步,这一步走得,依旧是袅袅婷婷,如柳如烟。她抬了右手,举着柄不存在的扇子,一点点地弯下腰去,嘴里断断续续,竟是在哼唱,“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需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齐修潸然泪下。
牡丹起身,笑道,“若真的还有来世,该相逢时,自然会相逢,公子不必挂怀!”
齐修行了一礼,恭敬道,“谢姑娘今日相告之恩!”
牡丹还了一礼,“不过是举手之劳,公子不必言谢!”
齐修说了句“告辞”,转身就走,脚步踉踉跄跄。
直到齐修走远了,芦苇丛中才晃出一个人来,却是一袭绿色轻衫的白若梨。
“你来了。”牡丹淡淡地说道,语气中满满尽是疲惫。
“他走了。”白若梨亦是淡淡地回道,却是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
牡丹又说,“我知道你会来的,花君后。”
“你认识我?”白若梨微微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