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回去吧。”
前头少卿前出吴国的马车已经走远,染月看着她寂寥神色,隐约有些担心。
以晴凝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马车终没有再说话,她抬头凝望沧寂的寒鸦,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终转圜过身子,踏过来时的路。
路过明月前的红梅前,以晴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她看着满树将近未尽的红梅,一阵的失神。
一侧染月正欲劝说,身后一温婉贤淑的女子之声,却打断了她们的话。
那人说:“都退下,本宫想自己走走。”
未曾听闻那人的名字,以晴也已将那人身份猜出打扮,侧头看看一旁染月,又听她耳语:“那是伍尚的女儿,丽姬娘娘。”
以晴神色未怔了怔,而后又会意轻叹。她缓缓推开染月的手,绕过几株寒梅走了几步。
看见伍染若的时候,以晴多少有些意外。
若说倾城之色倒也不及,她见过西施,知道什么是静若处子,若柳拂风。让她惊讶的是她的境地。
放眼四下里,一众的伺候宫人都不在,唯她一人赤手跪伏在一株梅树前,神色凄凄。
“你是谁?”
听见身后的异动,染若不防转过身,见她两人站在自己的身后,又忙不迭起身,眼含疑窦。
以晴凝视她的神色,一时不知何去何从,身旁染月会意上前,躬身向她施礼,而后又解释:“我家主子,住在清洲苑。”
染若听闻染月的解释,心中微微一颤。
诚然,她自是闻得那人的大名,那日自己叔父伍子胥不惜闯宫亦要除去之人,便是她,只是她不曾想到背上祸水之名的她,竟然只是清秀。
“你在祭雪?”
染若回头看看以晴视线交汇身后的梅花上,笑意:“算是吧。”
“为谁?”以晴又问。
“为不能相守的有情人。”
“有情人……”以晴喃喃着她的话,长久蹙结的眉头舒展开,骤然笑了。
情劫难以慰,相思断肠人。
她凝视那已渐欲泛其泪光的眼,终缓缓垂眸,似会意点点头,向她:“打扰了。”
而后又转身,踏乘即将落尽的繁花渐行渐远。
稍晚些回到清洲苑的时候,柳儿正在房中清点药材,见以晴回来,她忙不迭上前,欢快一句:“大王送了补品来。”
她愣了愣,余光缓缓从那些精致锦霞中扫过,终没有停留。
她绕过那些东西,径直来到房中,看向窗前悬挂的铜铃,终又淡淡开口:“送回去。”
“什么?”
以晴缓缓转过身,凝眸看向她的眼,无可奈何,垂下一滴泪:“这样的他,永世不能填补我的心。”
入夜,以晴替换下白天的衣裳,随意翻一卷诗经典籍,窗扉漏了风,明亮的烛火跳的刺眼。
她正要上前关紧窗户,门外又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之后,影影绰绰的红烛闪烁一番之后,终是灭了。
骤然而至的黑暗,让她有些无奈。
她拿了火镰起身向烛台前走去,却在一瞬间被一个人从身后狠狠抱住,那人将周身全部的温热渡到她身上,不禁使她木然僵直了身体——是他。
“对不起……”
他拥紧她的身骨,一寸一寸的嵌入自己的身体,他那么想要保护好她,却不成想最后却是自己伤他最深。
他情难自抑的在她颈间覆上一个湿热的吻,却在察觉她的泪痕时惊讶怔住。
漆黑的夜里,他看不清她的脸,却更能感到发自她内心的不安和惶恐。
——她在哭。
“你……”
良久,她阖眸缓缓闭上眼睛,冷冽而决绝推开他的手,绝绝的说:“放手吧。”
三更的时候,以晴隐约听见了房门口的哭声,她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却见染月泪眼婆娑的推门进来,跪在她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以晴上前去扶她,却被闪躲来,只见染月带着哭腔近乎哀求的对她说:“姐姐,你误会大王了,他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听着染月的话,以晴扶着她的双手微微一怔,而后又眼神复杂的垂下一滴泪。
良久,她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她,喃喃自语:“我知道……”
她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是的,都知道了,可你不知道,那天夜里你陪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没有睡。
都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惜,我们注定难以成双,你负了季子,我愧对灵大哥,这段曲折的感情经历种种之后,终究难以为继。
错付相思,不负相思。
罢了,到此为止吧。
三月后,乍暖还寒的柔风催开桃枝上第一抹的绯色,淡淡的花瓣落下,却惊动桃根下蛰伏的夏虫,偶然望向远处竹林,却才发觉已是盎然。
又见桃花了,很熟悉的感觉。
是了,他们的初遇。
算算时间,已经三个月了,自那日夜里夫差离开之后,她便再未见过。
倒不是谁在躲着谁,而是因为夫差新婚,又逢冬至,罕见大雪覆盖半个吴国,受谏于信奉天命的顽固大臣们,夫差这才不得已携两位皇妃去了崤山,以祭天神。
勾践原以为没有夫差在宫中疾言厉色,日子倒也能好过些,却不想看惯人情世故的下人们,寻了这个时机,反倒越发刁难起来。
万般无奈之下,范蠡倒来找过以晴几次,可是还未等见到她,却早已被夫差安排在清洲苑周围的巡逻士兵挡了回去。
看看所居茅室中的简陋,懊悔之余,不能不让勾践对夫差的恨又多了几分。
这一日,以晴换了淡绿绣金线的薄纱衫子。
初春的风微有些冷,以晴才褪下冬日的棉衣,一阵劲风刮过,还是有些冷,她下意识的紧了紧自己的衣服,又缓缓走到廊下,长久的矗立着仰望着四方宫墙外湛蓝的天。
她的神色很平静,想随时可能归去的离人一般,无欲无求。
染月有些担心她,缓缓上前替她披上一件衣服,又缓缓开口。
“姐姐,出去走走吧,园中开了梨花,好看得很。”
以晴侧头看了看她,又看看身后已经抽绿的竹木,正值仲春,微暖阳光洒在身上,明媚的很。
她将手中的书卷随意的搁在廊下,又轻浅的点点头,仿佛慰藉自己一般:“是该出去走走了。”
不过短短三个月,却已物是人非。
柳儿很担心她会如失宠妃嫔一般艰难度日,毕竟失去了王的怜惜的人,也就意味失去了一切。
可事情证明,这只是她的想法。
夫差对于以晴的宽容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这不必谁去知会她,仅从宫人们毕恭毕敬的态度便也可以猜出个大概,若夫差没有事前交代过,只怕她们过得又是另一番光景。
拜高踩低,这是长久扭曲人性的宫人们惯会的把戏。
以晴似乎并不在意宫中众人对她怎么看,她还是一如往常的看书,喝茶,偶尔也会在看见某些熟悉的物件时,想起一些人。
那是她年少芳菲最初的悸动,青涩而又美好。
午后的时候,阳光好的出奇,以晴命人将美人榻搬到了院中,嗅着淡淡的梨花香,阖眸小憩。
前头,两个小丫头耳语:“听说前几天齐国殿下入宫了?”
“是,很是俊朗的模样。”
以晴未曾听见两人的窃窃私语,依旧在宫前的藤椅上阖目沉思。
她在想他们的过往。
算算时间,已经十年了。自她初见跌进他怀中的那一日起,她与夫差已经纠葛了整整十年。
弹指一回间,不外如是。
宫前的藤椅微微有些凉,柳儿拿了狐皮的披风替她盖在身上,隐约抵挡了些许的寒气,以晴想的有些乏了,她向后倾了倾身子,靠在藤椅上,竟有了些许睡的睡意。
初显明媚的阳光静止洒在她身上,并不刺眼,她恍恍惚惚的睡了,仿佛做了一个并不真实的梦。
梦中,灵沽浮没有死,他依旧站在那见小小的茅屋前抑或是陪她坐在桃花林中,看漫天桃花飘落,再歌几声渔舟唱晚。
梦中,季子拉着友儿的手,一遍遍告诉他忠孝节义。
梦中,夫差走下称孤道寡的天子之位,抱她骑马射箭描红妆。
真快活的日子啊,快活到让她几乎差点儿忘记了灵沽浮已经穿心而死的事实。
梦中的场景最终定格在了灵沽浮万箭穿心而死的场景,那是此生她痛到撕心裂肺四字所不能及的极致。
梦里灵沽浮一遍一遍的呼喊着她的名字。可她却只能看着他残忍的笑,直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以晴……
……以晴……
她想要逃开,却无力挣脱。
“以晴,以晴。”
脸颊上一阵细微的温热触动了她,似梦非梦的真实感,让她破觉得意外,以晴猛然从藤椅上坐起,却惊讶看见了一个人。
她有些愣住,十年沧桑催熟他英俊的面容,可眼神里的锐气却不减当年。
“怎么,不记得我了?”
以晴没有回答那人的话,她的全部思绪尚还停留在虚幻与现实之间的大喜大悲,这样骤然的惊喜,来的太不真实。
那人轻刮了刮她的鼻尖,温暖又熟悉从指甲一点一点传达到她的心里,良久他又笑意十足的点头看她,一如当年般放荡不羁的对她说:“这么多年,你一定很想我?”
以晴长久萦动在眼眶的一滴泪,终于欢喜的落下,她上前紧紧抱住他,难得没有反驳,她只侧头靠在他肩头,极安慰的说。
“你说的对,姜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