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灵沽浮所赐,以晴这几日居留在灵家村便没有安生日子。十里八村但凡稍稍能跟灵沽浮扯上关系的,势必要明里暗里的去族长家看看,堂堂灵将军看的上的女人,到底又哪里生的不一样。
族长也高兴,每每吃饭的时候必要问起两人的打算,虽没有明说,但却大有替两人置办亲事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说什么?”房中,灵沽浮搁下筷子平静看她臊的发红的脸,没有点破。
他知道她为什么恼,村口的大娘一大早儿的就送来了一篮子红鸡蛋,还没头没尾的说了许多。旁的,以晴不清楚,可再没见识,她知道,旧时的红鸡蛋,那是给怀孕的女人用来补身子的。
“你说,说…”
以晴脸红着说不出话,可看他一脸的无谓装,却又气不打一处来。白眼瞪了她好一会儿,以晴终于还是讪讪坐下,别扭的转过身不去看他。
灵沽浮夹了一块儿排骨放进她碗里,笑笑:“也不能怨谁,毕竟你是我唯一带回灵家村的人,他们误会也不足为怪。”
“可你也总该解释一下啊,难道就任他们去说?”
“……”
对于以晴的嗔怪,灵沽浮却依旧处变不惊的替她添着菜,看他悠然自在的样子,倒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一顿饭以晴没怎么动,只等以晴眼见着灵沽浮夹给她的菜铺满了碗,她动也未动,可看他颇显的虚弱的脸色,终究没有再责备下去。
她是气他不肯道明两人的关系,可是却恼不起来。
当他为自己吞下了三颗绝命丹,便是她用一生也还不清的恩。此番,她也只能等着,盼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雨过天晴。
良久,灵沽浮凝视着她嗔怒,却忽然开了口:“以晴……若是没有夫差,你会如何?”
以晴的手忽然猛的一抖,滚烫的热茶倒在她手上,疼得她倒吸了口凉气。
“有没有受伤,让我看看。”
灵沽浮紧张到慌乱的捧起她的手呵一口气,可是以晴心中想的却全部都是灵沽浮的那句话:如果没有夫差,她的心里究竟会有谁……
还记得初初离开姑苏来到临泗城外时,天机老人曾给她批下八个字:缘浅情深,徒惹孽缘。
她也惶恐,也觉得不忿,自己一个不情不愿穿越回来的未来人,怎么倒还惹出这般的是非?
可是后来发生的种种却让她不能不信,白玉蝴蝶云纹佩的图样,别后再相逢的夫差,还有与之同时发生的种种,种种。
纵使她是学了十几年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者,也不能不深切感叹一句命途多踹,难言祸福。
一句话引得她关于时命的猜度平添许多,等到她渐渐从神游太虚般的思绪里缓过神儿的时候,灵沽浮早已不知去向,以晴望着手上被小心包扎起来的伤口,似乎悟到了些什么。
稍晚些的时候,以晴去敲了灵沽浮的房门,陈旧斑驳的木门发出空洞而寂寥的声音,像极了他的叹息。
推开吱呀的门扉时,情况却有些意料之外,里面没人,等着她的却只有一封他的亲笔信,上面洋洋洒洒的只写了五个大字:“明日归,勿念。”
从灵沽浮的房间出来,以晴的神情有些恍惚,眼神扑朔往自己房间走着,却在回廊转弯处险些撞倒了族长,而族长看见她似乎也很惊讶,疑惑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什么?”以晴听得有些糊涂,想想又问:“我不再这儿,应该在哪儿?”
“我是说你怎么没有同他上山,祭拜一下。”
“祭拜……祭拜谁?”
“他没跟你说吗?”
“……”
“祭拜他娘”
族长的一番话说的以晴心里一沉。
这段时间他虽未言明自己父母之事,可看他缄口不提家中事宜,以晴也多少猜出了几分,可是猜归猜,真正听人确确实实的提起却又令是一番滋味。
以晴第一次察觉,原来那么恬淡悠远的一个人竟也有那么多的不为人知,良久以晴又想起一个问题,却又担心问的唐突。“他的爹娘……。”
族长听着以晴的话,明亮的眼睛抖了一抖,似叹息,似惋惜的开口道:“那是灵家村的恩人哪……”
族长所说的爹娘便是灵沽浮的父母。
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战乱四起,烽烟缭乱,当时身为固国将军的灵御受命前往晏城。
灵御没有问缘由,只带了大王亲自交托他的密信和三只淬了毒的钢箭,便火速前往。
等到灵御赶到晏城打开密函的时候,里面的内容却让他心神一震。
“征军粮五万担,违者杀!”
那时的春秋,诸侯林立,战事迭起,越来越多的百姓流离失所,却依旧不能唤起统治者丝毫的怜悯。
灵御看着满地疮痍的百姓,心中万千思绪:难道自己所要做的便是让这些贫苦百姓的生活再雪上加霜吗?
一怒之下,灵御一把火烧了密函,又下令将城中各家官员储备的三千担粮食尽数散给了百姓,这才使整个晏城免于一场劫难。
开仓放粮,让灵御尽得满城的赞誉。
可有百姓称赞他,便有人记恨他,被迫交出了自己粮食的各户官员联名上书,说灵御不但违抗军令,而且假传皇命,一时间灵御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越王爱之惜之,终没有杀他。
可即便再惜才,却也要顾及天下官声,悠悠之口。所以责令他三日之人收缴五万军粮,否则以军法论处。
五万军粮,莫说给他三日,纵使给他三十日也万万收缴不来,况且面对那些凄苦的百姓,他又于心何安?
第一天,城中缴粮的士兵前倨后恭的问他是否征粮时,灵沽浮愣了一下,随即又淡淡道:“我在,绝不征粮!”
第二天,城中缴粮的士兵有些怯懦的问他是否征粮时被灵御一双如炬的眸子眸子狠狠瞪了回去。
第三天,缴粮的士兵尚未进门,就被灵御一支从他耳畔射过的冷箭封住了所有的话。
前去向越王复命的那天晚上,灵御想了很多,但对自己私自违抗皇命一时却没有半点的后悔,以自己一人的性命换下芸芸众生,这笔帐他不觉得吃亏。
一连三天,晃晃而不可终日的百姓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没有征粮,日子总还算能过下去。众人一面感慨灵御的心怀气度,一面又为他捏了把汗,两度违抗皇命,恐怕不死也难。
一场征粮,搞得惊天动地。
第四天清早天还未亮,灵御暂住的官府门口却已堆满了城中的百姓高呼:“忠孝节义,何罪其实!”
一时间官兵与百姓之间因为灵御的生死剑拔弩张,王位上的越王坐不住了,几次派人来镇压却是扬汤止沸。
灵御有心一死保全忠义,无奈却只险自己于更加艰难的处境,一时间晏城的情况成了一个死局。
是怜曦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怜曦-----也就是灵沽浮的亲娘。
那天,一身流紫衣衫的她坐着四轮马车湮没在高呼请命的人群中,将这城中的种种事由看的清楚。
灵御……
一个素昧平生的将军,却因固守忠义的气节,就这样悄悄隐入她的内心。
当即她便吩咐了随行的管家,捐粮五万。
忘了说,怜曦是富甲一方的赵祈的独女,五万担粮食不过是她的一句话。
都说英雄可以为佳人一掷天下,可谁又能想到佳人也可以为英雄抛下万金。
那日怜曦乘车将五万担粮食送到灵御面前时,两人只不过对视了一眼,便已此生此世不负相离。
……
渐渐地,一向寡言的族长竟也断断续续的讲了许多,以晴看着那瞳孔泛起的点点泪光,心里也满满都是敬意。
等不及要更多去了解一点,以晴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族长的喉结动了动,脸上欣慰的笑容也渐变得僵硬,以晴看着他骤然发生的变化心里一沉。
后来灵御在晏城用一顶大红的花轿把怜曦娶进了门,本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却因战乱而误尽了一生的年华。
那年灵沽浮尚不足五岁之中,灵御却忽然得了带兵征战的旨意挥军南下,临行前一晚怜曦将一枚平安佩放进他的战袍,为的便是佑其康健,可是没想到,第二天领兵出发之时,玉佩却在他飞身上马的那一瞬间上,碎了。
怜曦慌忙的去拾破碎的玉片,却不小心割伤了手,看着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展在碎落的玉上,怜曦的脸霎时没了血色。
都说玉通灵,此话不假。
此一战,灵御果然没能如约回来。
那是一场恶战,其惨烈程度用触目惊心来形容有过之而无不及,越晋两国的大将均以身殉国,也算将精忠报国四个字演示到了极致。
有坟无骨,怜曦就这样连他最后一丝的念想也没能握住。
待侥幸回还的士兵将灵御的衣物送到怜曦手中时,她已哭的几近气绝。
那一夜她将年幼的灵沽浮交托给自己的丫头,又遣散了府中所有的下人,等到月上中天,换上灵御初见她时的流紫衣裙,最后跳了一次他最喜欢的越舞,之后便点燃了自己房中的纱蔓,给以她若梦浮生年华最后一笔做了了结。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那是火光冲天里,怜曦留给整座城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