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见天外月黑风高,在客栈中歇息半日的夫差换了夜行衣便准备夜探文种府,为免事后忙中出错,孙武特意找夫差商议一番。
“一会儿送信给伍子胥,让他来收拾残局。”夫差束紧了身上的的索带,冷静吩咐。
“此去艰难,不如让臣……”
夫差哂笑一声,侧头看他:“再没什么艰难过她不辞而别。”
“……”
见孙武的猛地顿住神情,夫差眸子中闪过一丝清寒,而后转瞬即逝,又淡淡开口道。
“军中不可无将,我信你。”
夫差极为敬重的看他这一眼,竟将孙武未说完的话生生堵了回去。他再清楚不过当初自己瞒天过海送走穆以晴时,他发自心底的蹙心恨意。
原谅,太难。也许此生已不可求。
可是这并非结束,他们之间没了金兰之情,还有君臣之义,此一生他已系身帝王家,能求得他一个信字,也算不负他的赤诚。
终于孙武眼神复杂的忖度良久叹息一句应道:“臣领命。”
四更时分,文种府上看守的侍卫已经换了三班,夫差俯身贴在内院房顶的青砖瓦上,将这里里外外的布局都看得分明。
转眼又到了侍卫交班之时,夫差看着院中呵欠连天的侍卫们讽刺冷笑了一声:是时候了……
探手取下背上的破天弓,翻身取出三只榆木削制的流云箭,点燃系在箭上的绢条,对准放置药材的库房便是连放三箭。
顿时,戒备森严的府库燃起了熊熊大火。府内惊呼声,脚步声,还有房脊坍塌的种种音素已乱做一团,不乏救火之人,但更多的确是报以无谓态度的好事者。
守卫的士兵惊觉慌张救火之时,夫差已冷眼站在远处的楼台云水间,淡看燃的透红的半壁星天。
这火救不来的。
夫差心里清楚的很。
那些白日里送进文种府的药材,早已尽数浇上了桐油。与其用来治病,倒不如引火更实用些。
这一把火,他誓要烧尽越国三军所有的斗志。也要让天下人知道,他是天下当之无愧的王!
第二天,偌大的槜李城街头巷尾谈论的皆是文大夫府上燃起的那把无名火。
担心暴露,孙武已带了一干将士出了城,夫差担心事情有变,只身留在了城中,以作打探。
“听说昨晚文大夫府中那一把火烧了十几车的药材。”
“可不止,听说一并放在库房里的粮草也都烧了个精光!”
“天灾人祸,看来是天亡我越国啊。”
临街茶寮中,两个布衣百姓正长吁短叹着国家兴亡,夫差想知道自己的杰作究竟有多大的威力,哂笑坐下点了一壶茶。
“你说这粮草烧光了,会不会让咱们老百姓出钱,文大夫总不可能让三军将士饿肚子。”
“谁爱出谁出,反正我没钱,若是逼急了我便奔了苎罗山,好歹那儿也不至于饿死。”
“苎罗山,我也听说了,浣纱溪旁临时搭了几间茅寮济世救民赠医施药,听说打的是位姑娘的名号,好像叫什么…对了,以晴……”
心中震惊,夫差握在手中的茶碗一抖撒出去半盏,起身大步过去拎起那人的脖领,冷眸清冷扫过:“说,刚才你说的是谁!”
“这,这……”
“赠医施药的是谁!”夫差目光流火睚眦皴裂,冷眸里的寒意看得人心惊。
“这,穆,穆以晴……”
松开手,脚下趔趄的向后退了几步,夫差却猛然的仰天长笑。谁人又知,他心中的喜悦岂止癫狂。
待夫差策马浣纱溪的时候,眼前的一幕简直难以置信。
成百上前的灾民围或坐或躺的蜷缩在茅寮的周围,几个人正将一些粥食药材四散给村民,疾走了几步来到村民中间,找寻她的身影,耳畔那些或高或低的细碎交谈渐渐让他心下一颤。
“以晴姑娘真是活菩萨,要不是她准备了这间粥舍,恐怕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到今日。”
“是啊,这么好的心肠,真是少有…”
夫差未曾料及再见她竟会如此。
姜聪也未料及,自己以她名义赠医施药竟会引起如此的反响。
不过半月,偌大的槜李城中铺天盖地的都是那苎罗上的白衣姑娘如何救民水火。
文人赞她品性,武将敬其胸怀,百姓尽以为她是渡劫化难的仙人,就连坊间也凭空多出了几段关于她的折子故事。
这一次她已蜕变成受尽尊崇的神。
夫差没有在浣纱溪找到以晴的踪迹,只凭着在众人言语中拼凑出的只言片语得出零星的线索,便径直上了山。
四月西风微作,院前绿了又绿的竹木飘过一阵淡淡的香,分外舒畅。
因所有的病人已尽数痊愈下山,以晴心情大好。
待夫差勒马矗立竹林外呆凝凝看她时,以晴正抱了一卷竹简慵懒靠在林中的秋千架,眉眼尽是浅淡的笑。
那是一如初见的思慕惊喜让他欢喜的难以置信,夫差凝眸细细察看她的一颦一笑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安心的笑过了。
那是他这一生最患得患失的一个恍然,他那么拼命的奔向她,却担心这一切不过黄粱一梦。
“以晴!”
猛地转身看见身后熟悉的笑容时,以晴惊骇的弄掉了手中的书,耳鬓间束发的白玉步摇猛地砸在她脸上方才惊觉,竟然是他——梦里思慕了千百回的夫差竟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惊喜,是有的。
可转瞬只后想起的却是当日他滚烫的鲜血渐撒在她手中冷寂成冰。
一点一滴染血的过往,开始在她脑海里编织成网,鲜血,战争,杀戮,死亡……越来越多的难以承受还是死死扼住她的咽喉,直到想起他未来拔剑自刎在馆娃宫前的那一幕,以晴才如梦初醒。
不,她不要!
陡然起身,她倏的猛然向茅屋跑去,夫差心切去追的时候却被闻声从房中出来的姜聪挡住了去路。
“让开!”
“不让又如何!”姜聪青剑问胸,冷眸中的坚决绝不逊色于谁,虽不知他与以晴发生了什么,可见她慌张躲进房间时的怯懦,灵沽浮却又仿佛明白了些。
“姐姐,门外的人是谁?”西施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襟带,似有不解。
“……”
“可是曾做了对不起姐姐的事……”
泫泪欲泣的一双泪眼生生拗着,却是不肯说出半点的情由,见外面已经起了争执,终于落尽一滴伤心泪:“让他走……”
待西施似懂非懂的从里面出来,两人已不由分说的交战在一起。
剑雨翻飞,短刃交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竹林中劲葱的竹木之上已有了刀刀的剑痕,见他二人已有搏命之式,西施不由担心。
还好狩猎的灵沽浮回来的及时,上前费了好大的一番气力,总算是将两个人拦住。
“你是谁?来这儿做什么?”灵沽浮上下打量夫差,终开口。
并未理会他的质问,夫差却又径直向以晴房间而去,姜聪横眉冷目去拦,二人一时间竟又胶着在一起。
房内,以晴抱膝坐在榻上沉默,外头此起彼伏的剑戟之声听得她胆战心寒。
良久她终于按捺不住,流泪走到他面前。
“走吧……不要再来了。”之后便又转身决绝而去,西风乍起,迎面吹干她落下的泪,隔着些许的风声,夫差仿若听见心碎的声音。
“真的不去看看吗?”
郑儿将半碗白粥撂在案几上陪她坐下有些担心。毕竟夫差已然在外头站了两天两夜。
“……”
“姐姐,你这样吃不消的。”
夫差难熬,以晴却也并不好过,这两天眼睛红肿的盯着合着的窗户,竟也一直未合过眼。
“她怎么样?”郑儿从以晴房里退出去的时候,姜聪灵沽浮已经在门口等的焦急。
“还是老样子,不哭不闹,不吃不睡,现在哪怕她哭一声儿也觉得是好的,至少知道还活着……”
姜聪担心的厉害,几次想要冲进去看看她的情况都被灵沽浮拦了下来,现下见郑儿如此说忍不住:“你拉我做什么,那丫头那么难受你看不见吗?”
灵沽浮自然也担心,可是他比姜聪有分寸,只一句话就问的他哑口无言:“你能为她如何?”
自然是没有的,毕竟让她难受的不是他。
第三天的晚上下了暴雨,铺天盖地的雨水倾泻而下,姜聪看着窗外的夫差已是脸色铁青,以晴没敢去看,只背对窗户听着外头的雨声泪如决堤。
隔天西施去外面打水的时候,惊骇的险些砸了手中的桶。
“姐姐!姐姐!”
惊呼着从外面冲进以晴的屋子,以晴正声音沙哑的想问夫差的情况,却被郑儿抢先一步。
“姐姐,他晕倒了!”
……
当以晴慌不择路的冲出房门的时候,灵沽浮与姜聪刚好走出房门,灵沽浮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仿佛对着一切早已了然。
可是直到当他看见当看见以晴不由分说的抱着夫差啜泣的时候,才陡然觉得眼前一切冷的像寒冬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