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以晴浓黑的睫毛动了动。她感觉到自己靠在灵沽浮肩头,却没有睁眼,只不自觉向旁边靠了靠。
“醒了?”灵沽浮问。
“嗯。”
“做梦了?”
“嗯。”
“梦见什么?”
“梦见浮生里的半世花开……”
以晴没有说谎,那是她此生所能期见的至极美好。
……
梦中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亭台水榭林立的吴国王宫里尽是宫人的欢歌笑语,漫天的蜂蝶翻飞,满城弥散的尽是长久不散的花香,她站在朝政殿政殿的台阶之下,粲然的笑。
大殿之上站了一个人,隔着淡薄的雾气看不清楚他的脸,只听身后千百的朝臣跪呼:
“大王万岁,万万岁…”
远处响起了丝竹,极和谐的琴瑟之声犹如天籁。
那是及帝星初起的第一个白昼,所以的质疑之声都渐变成了五体投地的臣服,极致尊荣。
可是那人却出乎意料的没有享尽这一切。
隔着层层的亭台,以晴看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褪去一身的荣华,走下王位来到她的面前。
“跟我走……”
……
靠在他肩头,看着眼前一地芳菲滨落,以晴笑意开口:“灵大哥,唱歌给我听。”
灵大哥……
三个字却让他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心花怒放,沉思良久灵沽浮终于扬起一丝笑意。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只埙,放到唇边。
那是在姑苏时,古人送他的礼物。
他不懂乐理,即便是最简单的军谣也是吹得荒腔走板,可以晴听得极认真,末了还陶醉的合上眼睛道一句:“吹得真好……”
姜聪回到自家的宅院的时候,神情有点儿恍惚,先是下令把一日三餐的主食都换成了环饼,之后便又整日的闷在房里不肯出门。
几个打扫的丫头闲话家常,都说殿下出去一趟丢了魂。
“殿下,大王派人来传话,催您早些回去。”
“莫澂,你说这环饼怎么不如那天的好呢?”
房中姜聪惦着块极精致的软糕蹙眉失神,忍不住问进来禀报的莫澂。
“……”
“殿下答应了给以晴姑娘荣华富贵,怎么还不送去?”
“荣华富贵……莫澂还是你聪明!”
姜聪闻言,猛地拍桌子站了起来,叫嚷着吩咐外头的奴才准备金银玉器便打算再探苎罗山。
莫澂见状没有说话,只垂眸转身出了房间,身后姜聪哼出几声肆无忌惮的笑,莫澂没有回头,只缓缓舒展了笑意。
心中了然,何必多说。
以晴抱着一捧竹笋站在林中的小溪旁,看着灵沽浮轻而易举的将两只山鸡猎到了手,感慨:“灵大哥如果凭这身功夫走江湖卖艺一定赚的盆满钵满。”
灵沽浮点头会心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竹笋:“如此,还得让你替我收钱呢。”
被他偶尔打趣了一下,以晴觉得轻松,清眸流转在他手中的猎物上几个来回,便又顺从的跟在他身后往家赶。
“灵大哥喜欢吃鱼吗?”
“…还好…”
“那我做烤鱼给你。”
“……嗯”
笙歌飞鸿,渔舟唱晚,能在乱世之中求得一方宁静,便是此生最深切的渴求。
“姐姐!”
隔着茅屋老远就听见西施脆生生的一声唤,以晴抬头找寻她身影的时候,她却已然到了近前。
“这么快就回来了?郑儿呢?”
“姐姐别问了,快跟我走!”
气喘吁吁的拉了以晴的衣袖往茅屋去,身后灵沽浮担心的问了好几遍,也没见她回答,顾不得其他了,灵沽浮连忙丢下了手中的东西,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
那是超出语言能够形容的惨烈。
几十号的病患横七竖八的躺在茅屋前头的草地上,最大的年近耄耋,最小的不过七八,青紫的斑点脓疮布满了全身,疼痒难耐,几个忍受不了的甚至拿匕首去剜那些脓疮,一旁郑儿正把一些吃的分给那些人。
“这到底怎么回事?”
以晴蹙眉看向西施眼里满是震惊,那日她们下山之时以晴便把治疗时疫的方子交给了她们带下山去,可看现下的场景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更加的严重了。
“姐姐不知,那****和郑儿将这方子分发给给村民治疗时疫,不想城中的医馆知道后却以为有利可图纷纷哄抬市价。”
“现在老百姓有药也医不起,只昨天一天就死了十几个,我看着实在可怜,这才打算请姐姐想想办法。”
以晴听得揪心,侧头看向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的时候险些掉了泪,倒是一旁的灵沽浮显得镇定些,叹口气掏出身上所有的银两和一枚家传的如意佩交给西施:“能换多少药材,就换多少吧……”
几十号人的医药费用不是个小数,况且山下还有源源不断的求医的人,饶是堆了金山银山也挡不住。
灵沽浮临时在竹林前的空地上打了几件草棚,打算安顿那些病患暂时住下。
以晴怕银两不够:甘草、竹叶、几味常见的药便亲自到山上采,灵沽浮不放心打算同去,可都被以晴三推四推的挡了回去,他明白:家里的病患太多,缺人。
一连三天,茅屋前那几口熬药的果日夜未停,担心西施郑儿累坏身体,以晴又拿了扇子替换下她们小心看着熬药的锅,这一看就是半夜。
“睡一会吧。”
灵沽浮接过她手中的蒲扇一下一下的替她扇着飞虫,看透红的火光映亮了她的脸,心里倏的点起一番涟漪。
翌日几个年轻力壮的病好了大半,感念她赠医施药的恩德,便自发去山中猎了些野味,一来改善改善伙食,二来可以下山换些银两。
看那锅中熬的稀得可以鉴人的薄粥就知道,这救命的银子剩的不多了。
厨房里以晴掀看着空了半截的米缸不住的叹气。
“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又拿你的家传玉佩去换吗?”以晴抬头不满瞥了一眼灵沽浮,没再说下去。
“能换这么多的人命,值的很。”
以晴这一句责备听得他窝心,看她难得为银两的事情发了这么大的愁,也着实让他感动。
想这乱世之中,真的肯如她一般为黎民百姓考虑的人,怕是不多了,何况她尚且还是个需要人怜惜的女孩子,想到这儿,灵沽浮不禁动容上前握住她的手:“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
等到姜聪将一应的财宝都打点齐全,已经是三天后。
这几****燥的很,一个反反复复的梦总搅和的他睡不安宁。莫澂也跟着问了几次,可每每都是姜聪脸一沉,便又把他赶了出去,生怕别人瞧见他脸红。
也对,堂堂的齐国太子竟然梦见自己偷看一个姑娘家洗澡,这着实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莫澂,怎么还没到,是不是走错路了?”
沿着林中的小路上来苎罗山,姜聪只恨自己没能生了一双千里眼,不能望尽山中路。
“这是上山最近的一条路,不会错。”莫澂答得有些哭笑不得,自打上山起这话竟不知他问了多少遍。
待姜聪千山万水的终于赶到茅屋之事,先前的聒噪尽数摧没在深深的震撼中。
夕阳西下中,一股炊烟袅袅而起,以晴站在明暗交叠的竹影里,面前是一股煮的沸腾的米汤,她额头渗出些许的汗珠,却并未察觉,只顾小心翼翼的替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添上一碗粥。
初见时,她是三分怒气的倔强小子,再见时,她是明眸洒脱的梦里佳人。
可现在,他却不知该如何形容面前这个人。
似乎所有的形容在她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的话淡淡的,她的笑也是淡淡的,可即便如此的淡然,却也浓妆淡抹出别样的流光溢彩,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明媚,也是所能期及的极致美好。
是一旁的郑儿先发现他们的身影,她不明就里拽了拽以晴的衣袖讪讪开口:“穆姐姐,你看……”
以晴抬起头,瘦消的脸上砸下几滴汗珠,她用衣袖擦了擦,顺着郑儿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以晴放下手中的汤勺走到他面前:“你怎么来了?”
“我……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姜聪面对满地的疮痍,准备好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
以晴顺着他的目光向后张望了一眼,蹙了蹙眉:“山下的难民,都快病死了。”
“你……”
“我家公子一诺千金,此番是答谢你的。”见姜聪几近失语,莫澂有点儿看不下去,指了指身后马车上的一箱金银又说。
“这些金银算是一点儿心意。”
“金银?”
听得莫澂开口,以晴眸子里闪烁出难得的光彩,顾不得与姜聪说些什么,连忙跑到了那马车旁打开了箱子。
姜聪默默注视着眼前捧着一堆金银珠宝欢喜的快要疯癫的小丫头,喉咙莫名觉得酸涩。
看的出来,她喜欢那些金银。喜欢到想要全都拥在怀里,一点也舍不得松手。可是神情却并不贪婪,一旁的灵沽浮听见她的笑声赶过来,却见她虔诚的捧了一捧金子,笑靥如花。
“灵大哥你看,我们有银子了……”
姜聪凝视她眼眸中闪动的亮光,一时却觉得惊奇。不仅让他想起一句话。
此生红尘,尽付一人……
那是多年前天机老人批给他的命盘,他苦思冥想数月也未得其髓,难不成他堂堂的一个太子会因一小小女子竞折腰,笑话!
可时过境迁之后的今日,他终于懂了。
此生红尘,尽付一人,这短短八个字里忖度了多少的情愫竟未可知。毫无疑问的,这便是他的红尘劫,可他却未曾想过这劫中困住的不止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