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合门退了出来,回身却见一袭深衣的季子奉一玉壶,低眉颔首在远处站着,看样子已许久。
不自觉的收了笑,略低眉沉思一番,随即又缓步向季子。
四目相对,相视良久,终于低眸垂一眼手中的玉壶,倒一杯轻浅尝了一口,却不自觉的蹙了蹙眉。
“酒?”
“夜里清寒,喝茶伤身,倒不若这新酿的梨花酿了。”
笑笑随手将托盘搁在了合欢树前的石桌上,随口回着夫差的话,又取了夫差手中的酒樽,斟满。
“梨花清甜,用来解乏再好不过。”
叹息一声,随着季子双双坐在了石桌之前,月已中天,侧目看一眼季子神情,正欲开口,可迎着她似水的眼眸,却又避开了。尴尬接过了季子手中的玉壶,倒上一杯,一饮而尽。
“殿下…怕是有心事…”
闻得季子的轻柔软语,夫差也颇有些烦躁了,看季子一眼,冷笑了一声,随即又漫不经心的看向别处道一句。
“父王要我娶你!”
手中半满的酒樽微微一颤,抬头诧异的看着夫差,脸颊不自觉的绯红了,眼神分明是欣喜的,可她却良久未曾言语。
“可我不愿!”
转身看她出身,夫差却觉得鄙夷,拿过季子手中的醇酒一饮而尽,夫差眼神中,尽是清寒之色。
“……这样……”
苦笑笑,缓缓垂下头,浓密的长发挡住含眼底的两行清泪,抿了抿唇角,虽觉得难堪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为她吗?”
……
“是”
……
“今日殿下忧思也是为此吧……”
看她神伤,夫差也觉得有些过分了,叹息一句,又淡淡道一句。
“我不愿娶你也是不愿误你,你该知道我心里没有你。”
顿了顿,夫差又说道“父王因我在长街带走她之事震怒,若不是忌惮我在军中有几分威信,只怕那丫头早已身陷囹圄了。”
“能有殿下如此待她,以晴姑娘真是好福气。”
感怀自伤着,抬头涉一杯清酒,却有些醉了,凝眸定定的看了一眼夫差,季子终忍不住问道。
“又是合欢满地,殿下可还记得宋宫也曾有鸿鹄……”
闻声一惊,细细打量着眼前季子的眉宇,却越发觉得熟悉,看着缤纷一地的合欢,却骤然想起数年前梨亭之内,被人簇拥着的宋国公主!
“是你……”
侧目凝眸,季子却是神色怅然,看她身披一身清辉,倒也惊讶了。
“一别十年,殿下还好吗?”
“一别十年,瑶琴还好吗?”
忆起前尘往事,两人却不免笑了,不自觉两人尴尬境地竟也有了缓和,即便是夫差一般冷面之人,竟也有些笑意,到底是年少时的情分,总归还是珍惜的。
“殿下…很看重她的吧。”
渐渐沉了笑声,犹豫再三,二人终究还是没能避过。
“我……”
“殿下不必说了,明日我会亲自向大王回绝了婚事,也算不辜负……”
“不可!”
话还未说完,夫差却先一步回绝了,看季子一脸惊讶,夫差顿了顿又言。
“此事名为联姻,实则却关系着攻打楚国之事,若你贸然拒绝,说不定反倒让他觉得此事因以晴而起,反倒对她不利,我不能冒险。”
锁眉深思,夫差却是一副不可质疑的颜色,透过锁紧的眉头,倒是让季子忍不住感慨,口中喃喃着。
“若能如此相待,倒也不负此生了。”
“什么?”
“殿下既问起瑶琴,可否愿意听我抚一曲?”
躲闪过夫差的话,季子倒觉得伤怀,想起初见的瑶琴,却暗暗的告诫自己:眼前的夫差再不是自己思慕之人。
“我心里没有你,你该知道的。”
眼看季子轻叹一声,听她语气里的无奈,夫差却也明了了,舍了宋国的荣华,只身来到这千里外的孤城,举目无亲,若不是有非来不可的缘由,只怕她是不会如此的。
“季子明白,只求殿下听我一曲,明日我自有法子护的她周全…”
听得以晴的名字心里猛地回过神儿,抬头看她,委婉哀怨,浓情的眸子里已满是寂寥之色,本就为着以晴焦躁着,却又遇上季子这般,两下为难,夫差却也只能答应。
垂手探步合欢树下,抬头借一丝月光细细打量着菡萏的粉蕊,不自觉眼神却落到了楼阁之上明曳的红烛。仿若深思垂眸,却瞥见了襟口的云纹秀,想起白日她伏在自己肩头啜泣,却又不自觉的笑了。
乍起,袅袅余音凭空若现,猛然转身,却见季子一袭白衣蹑足而坐,面前却是当年那柄漆金的瑶琴。
“你……”
嘈嘈切切,凄凄婉婉,看她细细弹着,眼神落在她颊上的绯红,视线竟无法移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浅浅颂着《诗经》里的子衿,手中的琴音却未作止,听那词曲哀怨清婉之情,却不自觉让夫差蹙了蹙眉,不自觉缓缓上前,却因一袭清风骤然停住,凝眸望她,却动容了,此时此刻那素衣白裳下的女子竟为天人!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薄唇轻启,耳鬓间的南珠步摇轻曳,一阵花雨缤纷,白纱的罗裙沾染几许颜色,落花沉,身上罗裙淡淡梅香却渐渐弥散了,垂眸遗落瑶琴之上,嗔痴看不分明,却平添了几分清丽。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毕,指上的琴音也戛然而止,缓缓看了瑶琴一眼,季子却倏然笑了,抬头望一眼合欢下的夫差,明眸皓齿却更温婉了些。迎着夫差复杂的眼神,缓步廊前,昂首看他惊慕之色,良久,相视而笑。
红烛明亮的楼阁之中,以晴隔着半开的窗扉,眼神凄切的凝眸树下,苍白的脸色自嘲的笑笑,低头看一眼手中握着的绢帛,终于缓步向后退了半步,扶着雕花的琅玕缓缓坐下,脸上沾湿了泪,却不肯承认,抬手拭去颊上的清泪,却才觉指尖微凉。
原以为是为这极好的琴音醒了,却不想见到的却是才子佳人。
…….
“好看吗?”
端坐台前,对着镂花的铜镜细细的理了理颈上的白云坠子,回头看一眼身后正拿步摇比量着的秀儿,季子又试着探问了一句。
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却未言语,犹疑的抿了抿唇角,见她神色渐渐黯淡了下去,秀儿倒是不忍心,无奈叹息一声,随手将拿着的步摇替她簪在了鬓间,垂眸避过她的眼神,心不在焉着。
“好看。”
凝眸看了看秀儿的脸色,季子不自觉蹙了蹙眉,原打算探问两句,可见她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却知晓十有八九是问不出来的,灵机一动,倒是问了句。
“秀儿,你跟了我多久了”
冷不防的开了口,倒是让秀儿也有些猜不透了,机警的看了她一会儿,却只见她笑而不语,如此,却也只能淡淡应合着。
“自王后薨逝,奴婢被指派到长合宫也有十三年了。”
“既然陪了我这么多年,难不成还要瞒我吗?”
上前轻拉着秀儿的手,语气却倏的轻软了,一双清眸顶顶的看着,倒是让她越发觉得恼了,顾不得主仆的身份,一把甩开了季子的手,绕过红漆大的镜台靠在琅玕旁的床榻纷纷的坐下,却还觉得不够,又明快的向着季子嚷嚷道。
“公主千辛万苦来了吴国,难不成就是来受委屈的么,公主不在乎,可秀儿的心是肉长的,若是王后地下有知,还不知多心疼。”
徐徐的将满心的委屈尽数讲了出来,秀儿脸上却沾了泪,原在一旁看着的季子见她如此,心里却是又疼又暖,这丫头倒真是打心里舍不得自己。
“你若是再哭,只怕才惹得我伤心了,快擦擦,脸上的胭脂都花了呢。”
起身几步来到塌前,看她哭的梨花带雨,季子也忙同她坐下,随手拿出那合欢的帕子,轻轻替她擦了脸上的泪。
“倒是难为你替我心疼。“
沾泪的帕子缓缓放下,见她眼睛还红肿着,倒让季子有些感动,垂头合手理了理及腕的百褶添香袖,季子又苦笑了一声,两下无话,厅堂之内倒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不如回宋国去,即便大王责备,到底也好过在这儿委屈。”
猛地抬头,却见秀儿一脸认真,正诧异这秀儿不羁,却听得门外一阵悉索敲门声,回身看一眼还未来得及询问,却听得那外头浅浅道了一句:“公主,夫差殿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