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宫·序】
“雍城……”
沧海桑田,瞬息万变。经过七百多年的历练,又独闯魑魅魍魉巢穴,子衣终于来到雍城。
一身白衣,一把佩剑。子衣知道自己是千年之魂,纵使是魑魅魍魉也奈何不了他,他本想就此杀出一条血路,让整个雍城为燕儿陪葬!可是当他入城后竟发现城中已人走路凉,四下萧条,宛若一座空城。
“年轻人,你是被城主救来的么?”
子衣正不知该何去何从之时,一老伯拿着几件天蚕衣出现在他身后。
子衣认得!这人——就是伊老爷!他忘了自己已是转世的模样,又以为伊老爷是来寻仇的,将佩剑放在胸前,做出一副随时准备反击的样子。
那老伯先是一惊,随后面容祥和地劝道:“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旺,我个老头子能拿你怎么样呢?”
子衣放下佩剑,却仍不敢有丝毫松懈。
“年轻人,你叫什么?”
“祁子衣。”
“如今这城中已经没有多少口子人了,没想到城主依旧在普度。”老伯说着向前走去,“年轻人,天色不早了,找个地方早些安息吧。也不知道你还能待多久咯!”
“老伯您等等……”子衣满心疑惑,“方不方便告诉小生,这城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老伯回头看了子衣一眼,又转过头去:“随我来吧,年轻人。”
……
老伯带着子衣来到了一间布衣坊。
屋里人听见外边有动静便问道:“老爷?是老爷回来了么?”
“夫人,我们今天有客人,备些好菜。伊儿呢?”老伯说着放下手中的天蚕衣。
“爹,我在这儿!”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从门外进来,子衣与他对视一眼。虽说子衣在路上已有准备,可真当看到那一张与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时,他还是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又出去淘气了,都几岁的人了。”老伯用听似责备的语气说道,“去,扫间客房出来。”
“得嘞!”那人扫了子衣一眼,到里屋去了。
“祁公子是吧?”老伯一边问一边为他倒了一杯茶。
“不敢当!”子衣双手接过茶,恭敬有礼。
“年轻人家教很好啊!真是可惜了……”
“此话怎讲?”或许是老伯一路的嘘寒问暖,子衣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
“公子若是被城主救来的,不记得了很正常。坐吧!”老伯指了指茶桌旁的两个位子。
子衣谢过,入座后问道:“老伯,小生愚钝,望老伯明示。”
“公子有所不知,这雍城之中本该是各种生时受了冤屈,死于非命后却还要到十八层地狱受苦的可怜之人。雍城城主是三界唯一的上仙,她造了这座城,救下所有可怜之人,抹去所有这些人所有的记忆,让他们在尽享天伦之乐后送他们去往六道轮回之门,助他们回到六道轮回。”老伯的眼里满是感恩和敬意。
“那为何这城如今成了空城?”子衣又惊异又疑惑。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两年前,城主从人间布施回来,却失了她的亲妹妹。大法士预言不久之后雍城会有血光出现。一旦见血,我们这些残魂都会魂飞魄散。城主下令,两年之内,所有人必须离开雍城。谁愿意走呢?可最终该走的还是走了,只有十来个人强行留了下来。如今已到大法士说的年限底线,也不知道那个血溅雍城旳人何时出现。也罢,我们受了城主如此大的恩惠,我们愿意为城主做一辈子的衣裳,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老伯说着,拿衣角抹了一下眼角,“不好意思,老了,没用了,才说这么点东西就失态了。”
正当子衣听了这番言辞心中五味杂陈之时,一个妇人从里屋走出来:“老爷,用膳了。”
“走吧。”老伯起身。
子衣的锐气在一顿晚宴中被抹去了棱角。上千年来,他第一次有了一种在家吃饭的感觉。即使是在他做王爷之时,简单的一顿饭也免不了数不尽的钩心斗角和阿谀奉承。和寻常人家一样地生活——子衣第一次明白了当初伊为何愿意随他母亲流入人间受苦也不想做帝王的位子。更令子衣做梦也未想到的是,被他恨了七百多年的一个人,竟是这雍城之中乃至世间无数人心怀感恩的大善人。他的仇,还要报吗?
……
黎明还未破晓,子衣穿着老伯为他裁制的天蚕衣驱剑来到雍殿。
不管荷柠在其他人口中如何被称赞,她杀了燕儿是事实。一个人可以心怀天下却容不下自己的亲妹妹,子衣觉得这反倒多了几份揶揄。
大殿之上,冷冷清清,一雍容华贵的女子面掩白纱,单手倚在宝座上歇息。
“你来啦?”她未睁眼,口先动。
“你什么都知道,为何不带着所有人逃走?”子衣手持佩剑,怒目以视。
“错了就是错了,从第一次毒害姮儿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欠她的终要还。你,动手吧。”她依旧未睁眼。
子衣持剑飞去,正当要刺入荷柠喉中之时,他突然停住了——虽掩着白纱,却挡不住荷柠脸上的毫无血色。
他有点犹豫。
“你还在犹豫什么,杀了她!”
殿中突然传来一个男子声音,子衣警觉地转身望向后,只见一穿着黑篷的男子正向大殿走来。
“你是谁?”
“你无须知道,你只管杀了这殿中之人!”
“你到底是谁?”随着那黑篷男子的不断靠近,子衣的恐惧竟被无限放大,这让他动弹不得。
“你到底杀不杀?你不杀,我来杀!”
只是一瞬间,刚刚还在殿门口黑篷男子已来到子衣身边。
“你等等……”子衣刚想出手阻止,剑还未举起,他却已被弹出大殿。
“这种功力的人,竟也敢来找我家主子。”那人说着,将位子上的荷柠横抱起,转身,慢慢走向殿外。奇怪的是,荷柠没有一点反抗,或者说,没有一点动静。
“你等等……”子衣勉强从地上爬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愚蠢之人愚昧至极!”那人没有停下脚步,与子衣擦身而过。子衣双眉一紧——他清楚地看到,那斗篷之下,是一股慎人黑气!
“你难道看不出,这大殿之上,这雍城之中,还有活人吗……”
那人缓缓走下石阶,天边,金光显现。
“你听我的话听了一辈子,结果任性了这么一回,就让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小主,我的柠儿,你照顾这么多人一辈子,让我照顾你一回吧。我要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那里开满了花儿,我和可以带着你在阳光下奔跑,听你歌唱,看你跳舞;没有雍城,没有上仙……”
黑气在清晨的光辉中一点一点散尽,前来准备为荷柠更衣的侍女们跪在石阶两旁。两行清泪,似能将雍城淹没。
“你杀了我们吧!”
“你们走吧……”子衣难掩心痛,转过身去,面朝大殿。
“走?你让我们走哪儿去?殿主没了,雍城没了。殿主一死,六道之门也关闭了!我们都是没有了清白之身的人,若没有殿主,我们早在十八层地狱受刑痛苦死去!雍城圣洁,血光禁现。殿主为护我们而死,我们怎还有脸去找她……”
“你们都起来吧。”子衣吞下嘴角的泪珠,“若你们愿意留下,我不会亏待你们。从现在开始,这里叫‘半世宫’,我,半世仙人,要用我剩下的日子来还清孽债……”
【奈何桥·竹林】
“祁子衣,你大仇得报,为何闷闷不乐?”竹林之中,醇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一齐传来。
“我是不是错了……”子衣盘腿坐在磐石上,双目紧闭。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吹乱了子衣的长发。
“这世道待你不公,你何错之有?”
“这世道待伊、待荷柠也不公,他们何错之有?”子衣睁眼,瞳孔无神。
“呵呵……子衣,你不再是子衣,你是半世仙人了……”
“那又如何?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呵呵……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缘分这种东西,甚是微妙啊。就让我在离开之前,再给你些忠告吧。”
“离开?你要去哪儿?”子衣展望竹林。
“我本就是你还是晔时的怨气幻化而成的,如今你已不再怨恨,我自然也该消失了……”
“你不在了,那我以后去哪儿?”子衣迷茫。
“刚刚我说过了,你已经是半世仙人了。祁子衣需要我这片林子,而半世仙人需要半世宫,需要天下苍生。荷柠的存在是为了普度冤魂,平衡阴阳之气,守护天下苍生。如今她一死,阴阳平衡被彻底破坏,妖魔横世,是必然的趋势。你的存在便将是为了铲除一切恶灵,恢复天地平衡。这是竹笛,你好生修炼吧。”
竹叶从四周聚拢到子衣头顶,混沌之中,一把竹笛应运而生,缓缓落入子衣手中。
“喵呜~”
“什么东西?”
子衣警觉,发现远处的一根翠竹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竹骨伞,伞底朝天,伞中有一只雪白的猫妖。
“呵呵,是个可爱的小东西……”
“可她是妖。”子衣眉头紧锁,想拿起竹笛收了她,却发现自己还不能驾驭着笛子。
“呵呵,我说过了,缘分是种奇妙的东西。”
“也罢,只是只没什么道行的小妖,先把她带回半世宫吧,免得成为恶灵。”子衣说着捧起伞,发现这只小东西竟然还不能睁眼。他忍不住摸了她一下,这只小东西很舒服似的蹭了蹭脑袋。
“给她个名字吧。”
“嗯。竹林之中,随竹骨伞而生,白如飘雪,小如米粒,叫她竹糁吧。”
秋日的寒风乍起,肆虐在竹林的每一个角落。子衣的一身白衣在风中尽情舞动,竹叶沙沙奏个不停。最后,曲终人散,只留得子衣一人手捧竹糁站在苍茫大地间。
金色的余晖之中,他知道,他不是他了,他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