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一)
“站住!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呵,还有一条路,只是看眼前挡路的人,让不让我走。”
“事到如今,你还不悔改?”
“如果我说我是不得已,你可信?”
“不信。”男子冷下眼,“当初就是信了你,才会有那么多无辜的性命葬送你手。现在,让我如何信你?”
“那你想如何?要如何?”
男子忽然静默,“我……”
“哼,不如杀了我以平众愤好了。”
“杀了你……”男子若有所思,手上的剑隐隐一颤。
女子露出笑意:“是的,杀了我。”
……
叶城,里面的每个人,都是城里的过客,他是,她是,你是,我是。城外是大漠,此去,谁也找不到谁,马蹄卷起了烟尘,一缕风吹过,尘埃打着卷弥散开来,遮掩了他越来越远的,离开的,早已模糊的背影。
那一年,她才十二岁。
守在了叶城里,等着未知的希望。
也不知过了几年,叶城里的桃花开了又谢,仓庚鸟几度鸣响,她也不知候过多少鹰化为鸠。
终不知,离人何时归故乡。
而远去寻找自己江湖梦的他,大概早已忘了她的容颜了吧?
江湖上,最近开始盛传,凤凰教的教派圣物凤凰蛊,虽不及灵猫九命,但却具有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令无数人趋之若鹜。
沧颜自然有耳闻。
只是眼前专心致志摘取野菜的女孩,真的就是传言中凤凰教教主“维以”?
“你看了我那么久,意欲何为?”
转过身来的女孩,素衣简妆,淡淡的笑靥,恍若昨昔。
“堂堂教主,为何在这山野间采野菜?”
“我喜欢。”维以将竹篮里的植物展现,解释,“这是卷耳。”
卷耳,安静又粘人,拥有着不轻易显示的温柔。卷耳有梦想,也许是世代都不会改变的梦。绿色的坚韧的,用生命去守护的梦。
这些,他不会懂。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来了一年多了。”维以静静望着他,“我是来寻人的。”
“整个武林人士都在找你。”
“他们都是为了凤凰蛊,我知道……”维以顿了顿,目光清亮,“你也是。”
她慢慢走向沧颜身后的马匹,那匹经历千山万水的瘦马,腿儿发抖,眼儿昏黄,和它的主人一样疲倦。解了马儿的绳,亲自让它嚼着旁边的青草,抚着马鬃,轻轻呢喃了什么,马儿竟也不反感她的触摸。
沧颜心下有一股力量冲击,上前:“把凤凰蛊交出来吧。”
这样一个女孩,身带凤凰蛊,并非幸事。
“好啊。”
没想到是如此快的回复。
沧颜正要感谢,听得见女孩的笑声,在林间荡漾,煞是醉人:
“你听我讲完一个故事,我就给你。”
(二)
维以讲的是一个候君归来的女孩故事。
女孩家道中落,爹爹将她趁早嫁到指腹为婚的人家。夫家有二子,大儿子一心想闯荡江湖,新婚第二天便弃家而走,将一切重担交付女孩之手。二儿子不学无术,整天流连烟花之地,倒是快活。女孩甚是懂事,帮忙家母操持家族生意,日子也算稳定。
女孩每天都会在城里最大的那所客栈坐一会儿,因为可以听到很多关于江湖的传言,更因为客栈前,就是城门的方向。她想,只要夫君回到那里,第一眼就能看到她,心里该是欢喜的吧。
于是,日复一日的等待,女孩伴随着夕阳回家的背影,越来越孤单。
后来,二儿子在外面惹了权贵,顷刻间家族生意被封闭,仆人四散。就连一些之前往来的亲戚,变得如陌路一般。女孩凭借着自己的针绣技巧,去帮别人绣花样,但对于一家子的生活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那夜,女孩刚回家,很多人打量的视线,接着是二公子无比刺耳的话:“你嫁到我们家享福不少,如今日子实在艰苦,你就跟他们走吧。”
二公子原来叫了青楼的一批人。早已将她出卖了。
那一笔钱,足够养活他们好一阵子了。
讲到这里,维以侧头观察沧颜的神色,发现他眉目紧皱,声音低沉有力:
“实在是丧尽天良!”
“故事还没结束。”维以接着道,“家母感于女孩的付出,不忍二公子做法。便骗说要让女孩陪自己吃完告别宴。借着他们酒醉,家母将女孩送走,让她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去,算是还了她的自由……”
沧颜叹息:“是个可怜的人……”
“哪里可怜?”
“天下之大,不知何去何从。等候的人,不再回来;而等的人,不得不走。”
“沧公子可是想起了什么?”维以眼底闪着异样的光。
“实不相瞒,在下也有发妻。”沧颜望向远方,“她名唤‘小卷’,嫁给我时还是个小女孩,但过了这么多年,不知家人是否都安康长健?”
“沧公子心系武林,还会思念亲人?”
“思乡乃人之常情,走了那么多地方,有时还是会很想的。”
“那你还记得妻子的模样?”
沧颜摇摇头,“太久、八九年了,只见过一面,早已模糊。”
两人之间,忽然安静下来。
千种心绪,万般暗涌。
周围此起彼伏的声音,涌动而来。
维以起身,无奈一笑:“可惜了,故事还没讲完。”
那日之后,江湖再次轰动,夜阑山一战,成就了一个新的武林英雄——沧颜。
据说,前往夜阑山的武林人士,无一生还。
据说,凤凰教教主施计残害人命,然后潜逃无踪。
据说,在尸横遍野的夜阑山,唯独沧颜醒来,成为武林奇谈。
(三)
凤凰教教主维以,自幼在西域长大,后来入主中原,成立魔教。为人古怪低调,但手段残忍,江湖皆知除了教中人,谁见过她的容貌就必死无葬身之地。
那么,维以在凤凰山的消息,是谁传出去的?
难道凤凰教内部,已经开始叛变?
沧颜知道自己被利用了。
夜阑山上,维以用故事拖延,引出了后面无数的武林人士,然后……一片混乱。沧颜命大,等他醒来时,周围赫然是遍地尸体。
她想一举除了所有窥探圣物的武林人士!
天山。
前面是正义凛然的沧颜,身后是另一条天堑雪道。
维以露出笑意:“是的,杀了我。”
他该是寻了她一年多吧,这次,是为那些人的命,来找她的命。
沧颜的心顿时落空。
看着眼前的女子转身,一步,一步。
雪下得匆匆,不安的风在两人之间呼啸,却缠绕其中,仿佛旧事难以平休。
沧颜握紧手中的剑,闭上了眼。
剑光雪影,只一式命中!
他不可置信地过去扶住倒下的身躯,女子惨白的容颜上,隐逸着某种深沉的情绪。
“为何不还手?”
凤凰教教主心思诡谲,手段阴狠,怎可能轻易死于他手?
漫天的白雪纷纷飘下,寒意盘旋于心,激起了他莫名的沉痛。
维以静静地望着他,轻声呢喃:“果然、不记得了呢……”
我该记得什么?
沧颜极力沉思,忽忆起什么,对上维以不悲不喜的眼眸,猛然放开了她。
于是,女子趴在地上,血染红了周围的雪。
殷红、夺目。
沧颜平息内心的悸动,看向她的眼神里,沉淀着复杂的情愫:
“我信你所言,但这一剑是我作为武当弟子,对整个中原武林,必须做出的交代!我知道你有凤凰蛊,等你恢复过来,我便……带你归隐。”
他终是,在意她的。
从第一眼见到那个在山林间采摘卷耳的身影开始,是震撼。从她欺骗利用了他之后,是愤怒。从历经百转千回的寻找后,一颦一笑的记忆,是思念。天山再遇之时,她让他下手,是不舍。
这时,维以的话语像刺破苍茫雪色一般传来:
“我身上没有凤凰蛊。”
沧颜:“你说什么?”
“我不是维以。”
她的声音渐淡渐息,“我在出逃时,遇到了练功走火入魔命在旦夕的维以,她见我孤身无助,便将圣物送予我,并且还有一瓶毒药防身。那些人、想杀我,甚至你……我不得已放了毒……不得已……”
“你?!”沧颜感觉四肢百骸都在剧颤,再次抱起她,紧紧抱着,“小卷!”
怀里的人无力一笑。
十年。
归来无人。
沧颜想起她讲的那个故事,想起女孩曾经的守候,可怜的她,到了此刻竟仍无一丝恨意?
所以,是她放出了消息,引来他。
所以,她身上才没有阴狠之气,纯洁自然得不像邪教之人。
“小卷,凤凰蛊在哪里?现在只有它能救你。”沧颜抱着她,急切的样子。
小卷眸色凄然:“如果是你,会将蛊下给谁?你猜,我又把我的蛊下在了哪?”
踏雪凌剑,伤了她的心,空余梦中人,痴痴的守望。
只是凤凰也作尘,只能把梦封存,且留一蛊为证。
(四)
三年后,叶城。
墓前。
沧颜:“小卷,夜阑山一战,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是一场梦。若不是那次相遇,也许……我们还能相守。我带你回了叶城,回到故乡,这里有很多你喜欢的卷耳。我还去了你说的客栈,喝着你曾点过的茶水,原来十年江湖梦,我忽略的,是心里最真实的眷恋。”
“我不想当武林英雄了……家族生意已好转,我照顾得很好,娘亲安康,弟弟也被我逼着改掉了恶习,小卷,但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你。”
“昨日,陆归阎来叶城,他说,根据典籍记载,凤凰涅槃,起死回生,一生只有一蛊。若是将它下在了别人身上,也就代表将自己的心,交到了那个人的手心里。”
“夜阑山一战,当时的我怕是没了气息吧。”
……
到这里,沧颜神色黯然、
“我终于知道……你将凤凰蛊种在了哪里。”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见尔佳人,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不明故人,维以不永伤。
篇末语:
我看的最深是等待,女主人在等着男人的归来。可男人的归来却可能不是为了她,只是她正好等在他的终点罢了。
《卷耳》一直是《诗经》中很难解的一首诗。历来此诗解释纷纭,各逞其说莫衷一是。问题在于诗中之“我”难于统一于一人之身。《诗经》专家孙作云甚至提出《卷耳》是由两首残篇的诗合为一诗的看法。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提出:“作诗之人不必即诗中所咏之人,夫与妇皆诗中人,诗人代言其情事,故各曰‘我’。首章托为思妇之词,‘嗟我’之‘我’,思妇自称也。……二、三、四章托为劳人之词,‘我马’、‘我仆’、‘我酌’之‘我’,劳人自称也。……男女两人处两地而情事一时,批尾家谓之‘双管齐下’,章回小说谓之‘话分两头’,《红楼梦》第五四回凤姐仿‘说书’所谓:‘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可以算是比较圆融通达之说。
钱钟书解释道:“少年楼上看星,与老将马背听笛,人异地而事同时,相形以成对照,皆在凉辉普照之下,犹‘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老将为主,故语焉详,少年为宾,故言之略。”——这就说明了《卷耳》艺术手法的新颖,分别来写一对男女的思念之情,各抒胸臆,合为一诗。
全诗娓娓道来如泣如诉,不过是单相思念念不忘的缱绻。孔子说《卷耳》“不知人”,真是说得精到。通篇反复咏叹的,无非是“思君君不知”的哀愁。卷耳本来就是易采之物,浅浅的筐子却总采不满。因为采的人想心思心不在焉。一边采着卷耳,一边把心头想到的那个人翻来覆去想了个遍。“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想起那个人啊,怎么能不想起跟他共同走过的条条路呢?“陟彼崔嵬,我马虺聩。我姑酌金罍,维以不永怀。”我们去过那高高的土石山,如今再上这土石山,人也憔悴马也感伤。即使金杯酌酒,没了那个人,又如何能排遣心中的离思和愁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