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块啪得一声脆响,惊了海蓝一跳。方邵脸色暗沉,朝着树丛方向望了望,手一挥:“护驾!”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两列黑衣长刀的侍卫,领命追刺客去了。
方邵拉着海蓝就往回走,走至后花园湖边,乍逢昙花盛放,如午夜的精灵腾挪跳跃。不远处的楼阁高悬着长明灯,几缕微弱的光洒在湖面上,染了数层金黄色的波浪。昙花幽幽地展开花瓣,发出“喀”地一声轻响。
两人不由得呆住了。
海蓝的思绪有些混乱,胸口的蚌珠突突地蹦跳着,好像想告诉她这里曾发生过些什么。
方邵从刚才就一直牵着海蓝的手,感受着美人玉指尖尖,再看着海蓝现在被美景震撼地呆愣愣的乖模样,心下痒痒的。
他拉着海蓝坐在湖边的大石上,用手把海蓝一直望着昙花的脑袋摆正,让她望着自己。海蓝现下脑海里总是左突右冲的,似乎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知道了,却还是摸不着一点头绪。
方邵温润的声音在海蓝耳边响起,却恍若一道炸雷:“下午,我给你的糖丸儿为什么没有吃?”
“我……”海蓝长长的睫毛低垂藏住眼内的惊涛骇浪。为什么没有吃?如果她没有猜错,那糖丸儿必是冰莲制成的,以她现在的肉身服下去不是暴毙便是成魔。而眼前这个小包子,温声软语地问她为什么没有吃?
海蓝抬头想质问他,却被他拉入怀抱。陌生的怀抱是她所不喜的,她挣了挣,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方邵不知何时用法力禁锢住了她。她连抬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就如一只温顺的猫咪,被他揽在怀里顺毛。
“你别气恼,怕你不惜修为在凡间用法力反抗我,而我的法力又太霸道,怕一时不察伤了你。这样乖乖的,对我们两个都好。”
方邵伸手在她身上摸了摸,找到那个装糖丸儿的小瓶子,把里面的糖丸儿尽数倒出来,一共两粒。
“本来,我不想强迫你吃。但是刚才有人打扰了我们,我猜下凡的不止你一人,所以干脆直接喂你吃了,以免后顾之忧。”方邵慢悠悠地把糖丸儿送到海蓝嘴边。
海蓝:“为什么一定要我吃?”
方邵笑,犹如破冰的湖面,在这夜色中却显得有几分鬼魅:“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所以你必须也得成魔。更何况,”方邵的脸色蓦然变得狠厉,腾出一只手摸着海蓝的头顶:“你的情丝不知为何人所拔,要想重新长出来得费一番周折,所以,你更不能离开我。”
海蓝低着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仿制的蚌裙,心下一个念头浮上来:“小娃娃,你当年遇见我时就存了这个念头吗?”
方邵伸手抚在她的脸颊上,触手冰凉:“你觉得呢?”
“你疯了。”海蓝躲着他的触碰,却被他手臂箍得喘不过气,心内渐渐泛起一阵绝望。上次渡劫丢了蚌珠,若是这次渡劫再吃了冰莲,她拿什么去见奶奶?怎么继承蚌族?怎么找赤妖报仇?
她要成仙,而不是成魔。
方邵掐着她的下巴,把糖丸儿丢进去,忖度着糖丸儿应是融化了,才松开手道:“我是疯了,这三十多年把我逼疯了。”
方邵一松开,海蓝马上咬破手指就要强行调动法力。方邵也不理会,只望着她,看她一遍遍地尝试尽了也没能把冰莲逼出体外。
海蓝唤出青刀,刀光逼人双目,朝着方邵直劈过去。
方邵从岩石上站起身,也不躲,那刀仿似劈中了一个幻影,而方邵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道:“别徒劳了,三千多年的修为还奈何不了我。十二个时辰后,冰莲的效用开始发挥,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疏通经脉。”说罢,往前迈步离开了。
海蓝一个人站在湖边,两厢昙花还未凋,而她却感觉自己正慢慢凋谢、枯萎。什么是绝望?或许这就是绝望吧。
海蓝闭上眼睛,足一点,坠入了湖里。
湖水侵入口鼻,一点点压榨身体里的空气。她从来不知道水也是杀人利器,这夜里的湖水,比合渊海冷多了。就让她这样在凡间死去吧,或许这样,她就能重新回到妖界,不用管什么冰莲,哪怕再来一次渡劫,她也不想变成下一个赤妖,下一个方邵。
她也曾想过,用冰莲增大法力找赤妖报仇,可只是想一想罢了,毕竟那样的话,她永远也踏不进蚌族的大门,而苍老的奶奶也将失去她唯一的亲人。甚至,奶奶要亲自抓她去天庭面见天帝,亲眼看着她被关进魔界的天坤罩下。
方邵太自私了,他凭什么操纵这一切?就为了当初一面?为了那三十年的执念?
她不能,不能成魔。若是她以妖的身份吃下冰莲,她还有可能成仙成神,而如今,她只是寄存在凡间肉身里,若非暴毙必将成魔。
这种绝望让她无能为力。
二
漓昭离开太华山后,直接踩上云头奔凡间而来。凭着他对海蓝灵气的感知,直接落在了皇宫后花园。漓昭分花拂柳地走了半晌,正撞见海蓝一头栽进湖水里的模样。
漓昭心一提,忙奔过去,以法力拉长手臂拉海蓝上岸。湖水从中间隔开一道缝隙,漓昭一手之力便把海蓝拉了上来。漓昭把海蓝扶在岩石上做好,拍她后背让她吐出吸进去的湖水。
漓昭心下惦念着赤妖的情况,见海蓝缓了过来,也顾不得问别的,直接问道:“你那毛毛在何处?”
“为什么要救我?!”海蓝面色惨白,双目紧紧闭着,可眼泪还是从缝隙中滚滚而下。
“不救你难道看着你去死吗?你这凡间的事儿先放一边,你先告诉我毛毛在哪?”漓昭一边问一边帮她把身上的水草摘了摘。
“你要干什么?”
漓昭顿住了,他不是不知道海蓝对赤妖的恨,可是想起活蹦乱跳的赤妖如今脸色青白地躺在床上心下就一阵阵刺痛。
他想救她。可他也知道,海蓝不会轻易答应。
漓昭踌躇一阵,还是选择说出口:“赤妖中毒了。我想让毛毛给她解毒。不过,毛毛是你的神兽,我……”
“哈,救赤妖……”海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风一吹,湿冷的衣服贴在皮肉上,几缕头发胡乱地黏在脸上,而海蓝却感受不到身体的寒冷,因为她的心已经冷透了。
海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泪刷刷地掉,她不想哭,想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告诉小红蟹让他滚。可是,眼泪像断了线的串珠。
“小红蟹,小红蟹,你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朋友,你才把我从这湖里捞上来,马上便问能不能救赤妖?你刚才还不如让我去死!”
漓昭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想过海蓝会发怒,但是没想到竟会到如此地步。漓昭扶了一把海蓝却被她躲开,漓昭无奈道:“你怎么会死?就算我不救你你也死不了,不过是回妖界而已。别闹了,我先把你身上的水弄干。”说罢,漓昭手指微弯掐诀念咒。
海蓝挥手打乱他的手指,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我不要你可怜我!我怎么不会死啊?现在,海蓝已经死了。我不再是海蓝了。哪怕我现在从凡间死去,我也回不到妖界了。”
她知道,她的一只脚已经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成魔的路。
救赤妖?下辈子吧。
漓昭看出了海蓝的不对劲,他熟知的海蓝从不会歇斯底里,就算有什么难过悲伤也总是葬在心里,她是蚌族最高贵的公主,有规范的礼仪,娇俏温柔。然而现在她就像一团燃得正旺的火,想烧掉他人也吞噬自己。
“你怎么了?”漓昭声音干干的,像是好不容易从嗓子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怎么了?应该问你怎么了吧?你为什么要救赤妖?你是赤妖的什么人?我是你什么人?认识不过几月的赤妖,比我这一起度过三千年的朋友还要重要是吗?你明知道我的双亲死在谁手。”海蓝一字一顿地说完,仿佛下一秒就要脱力。
“我……”漓昭沉默了。
他为什么要救赤妖呢?他真的是漓昭吗?可是,如果他不是漓昭,为什么看到赤妖一动不动的样子会惊惶无措?为什么?眼前的海蓝,真的是他爱的人吗?
三
海蓝慢慢走回下午的那间屋子,漓昭远远地跟着她。宫女看到她的湿衣服大呼小叫地准备浴汤。
沐浴完毕,宫女捧上了干衣服。海蓝一边穿戴一边听宫女禀告:“刚才帝皇传话过来,说明日和杨寒姑娘举行婚礼。”
海蓝手下用力,掐断了一节指甲,殷殷的血从指甲缝透过来。那宫女哎呀一声,忙唤了其他人端来药酒,边擦边道:“姑娘小心一些,明日便是封后大典了,足足要闹十二个时辰呢!可不能伤着自己,要不明日没时间换药可就难受了。”
十二个时辰么?
海蓝挥手让宫女退下,靠在榻上,疲惫至极。海蓝伸手把窗子推开一个小缝,见院内并无小红蟹的人影,心下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四
漓昭又来到了这个极寒之地。
脚下厚厚的冰层不知历经了几千年,四下皆是雪白。这是极地之处的一个雪崖,朝前走几步便是万丈深渊。凌冽的寒风不停地从雪崖底刮上来,让人运法力也无济于事。这个地方,在他第一次从关押赤妖的栖梧潭回来的时候,来过一次。那时他思绪混乱,不知怎么回事就来到了这里。看来,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刚才他又回去看了一眼赤妖,她情况很不好。她的法力已经开始退散了。
于是,他发现了当初赤妖说的,种在他身上的珊瑚子。
那颗珊瑚子在他的眉心颤颤地抖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怪不得当初赤妖找不到她种下的珊瑚子,种在眉心这么明显的地方,依着漓昭的性格,或者依着他的性格,肯定是用法力封起来了。
如果不是这颗珊瑚子,他该几时才能确定自己就是漓昭呢?或许在他的心里,早就认为自己是漓昭了。不然怎么会跟着赤妖来太华山,每天的时间任她安排?她就是他的命中注定。
漓昭低头,望着身下的冰层中藏着的肉身。凝神细看他的眉眼,果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他单手成刀,一下劈开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