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校长五十多岁的人了,见过些场面,但听了眼前十六岁的一个毛小伙的这一番话,心里一时感慨万端。想了想,这孩子的话说有理又好像没理,说没理又好像在理。一时之间,不好如何评判,但又不想放弃启发孩子,于是又换了一个角度问:“孩子,你爸妈是怎么死的?”
李莲青说:“报告校长,我妈是冷死的,我爸是热死的?”
陈校长一怔,因为陈校长这话其实还只说得半句,他还没有说完的半句是:想想你爸妈的死,你要读书,这是改变你命运的唯一路子。因见李莲青如此回答,陈校长于是顺口问道:“怎么是热死的?”
李莲青说:“我爸是草民的热情热死的,而我妈正好相反。”
因为陈校长知道李莲青的父母是怎么死的,所以此刻李莲青如此回答,他不好再说什么,他不想在一个孩子的心中播种仇恨,所以只得叹口气说:“你爸是为保护你才死的。这事瞒得了别人,须瞒不得我。那首惹出事来《枯枝》,透着一股被生牛犊不怕虎的霸气,这正合你不安分守己的作为,你爸斗怕了的人,哪里会写得出这样的诗来?”
李莲青一听,心里一惊,因为这事是他第二次听人说起。但他只是点点头说:“算我服你。校长你这么一说,我知道姓熊的当时请你看过这诗,但你没有说真话。因为你吃过说真话的亏,所以懂得不再轻易说真话。”
李莲青此言一出,情知这话说得有些过了,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不想陈西并不恼,而是一笑,不像对一个学生,而更像与一个老朋友交心似地问:“你这话不无道理。但不知你何以说出这话?你不妨说来听听。”
陈西这么一鼓励,李莲青也就少顾忌,于是说:“校长你是历史博士,恕我直言,你这个头衔根本没有什么含金量。”
陈西一惊,你小小年纪,何出此言?因问:“此话怎讲?”
李莲青一笑:“听说你被打成反派是因为一篇《历史是一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吗》的文章。胜王败寇,历史必定是胜者写的。胜者当然把自己写得流芳百世,把败者写成遗臭万年。胜者的糗事,自然要隐讳,败者的好事要抹杀。说真话要看场合,分对象,朋友之间,酒桌之上,胡扯神聊,一笑而过,你偏要发表在报纸上。所以我才敢说你虽然名为历史博士,其实不懂历史。你这样的教训,历史上多如牛毛。你写这东东,是在唱反调,没有被诛灭十族,这是上面的宽容。这话如果我说错了,我请你惩罚我,我心里才太平。”
陈西听了李莲青这番话,心里从惊疑到了惊骇:这家伙,小小年纪,思想如此之深,确实太过邪乎。
李莲青看着陈西的表情,心里洋洋得意道:博士,你书本上看了几页历史,以为你就懂历史,须知我来俊臣是创造历史的人,比你更有资格谈历史。你吓住了吧?愣住了吧?你还和我谈不谈历史,谈不谈功课?
陈校长一惊,这小子,厉害呀,这事他一听就得出结论了。自己和谁都没有说过呀,这小子果真个天才。又问:“你既然爱诗,有诗才,那你最近写过什么诗没有?”
李莲青得了肯定,有些得意,忙道:“我有一首现代诗,还没题目,我念一遍,请你赐个题目。”
陈校长说声好,李莲青念道:“亲亲啊,亲亲我的哥!哥你是多么威武雄壮!你手持一柄长枪,冲锋陷阵,你是国家的栋梁,我这个军嫂多荣光!可是哥啊,自从你随军东征,妹就成了一个宅女,头发稀乱也懒得梳理。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梳妆打扮给谁看?两眼盯着窗外,盼下雨吧下雨,雨一直下,可偏偏又出了太阳,老天总是不如我愿。我想你想得头大,我想你早点回到我的身旁。听说忘忧草戴在身上可治相思,我特意在院子里栽了不少,一天天盼着她长呀长呀,终于长成了。妹整天把她戴在身上,睡觉都舍不得取下,可还是不管用啊。哥啊妹不怕人笑话我相思成病,只要能换你快些回来,我宁愿得这个病,不怕头大。”
陈校长一听,这首诗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因说道:“这首诗不错,写情很细,但男儿不应作女儿态。至于题目,不如就叫《兵哥哥》。”
李莲青听罢陈校长这话,心里笑道:你陈校长一向自以为博学多才,原来这首诗都不知道出处?因道:“校长,闺怨诗并非怨妇所作,你不是在课堂上讲过吗?至于这首诗,出自《诗经》,叫做《伯兮》。我只是尝试翻译了一下,换了个马甲。不过,你取的这个《兵哥哥》,也正是我定的新名字。”
陈西听了,脸上一热,心里格登一下,这小子,既嘲笑我连《伯兮》也不知道,又安抚我说《兵哥哥》蒙对了,这小子的学识心机都了不得,他是怎么读到《诗经》的?这是大学的内容呀。他又是怎么读懂的?看来天才不用人教,教育是教不出天才来的。但他只是说:“看来我才说你不读书,真的是错了。这样吧,开除的事,你当我没说。”
李莲青一笑:“校长,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别取笑我。假如我有机会上大学,你在给我写评语时可得为我美言几句,这两个月的事,你怎么也得替我遮羞啊,千万不能给差评啊。”
陈校长一听,先是认为李莲青这话是天方夜谈,因为学校今年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早已内定为熊乡长的儿子熊先贵,但转而一想,这小子之所以这样说,或许已经有了他的路子,这两个月他之所以如此反常,是否在走什么路子?也没听说过他家里还有什么狠人啦!但不管这孩子是说的胡话还是梦话,总之不能伤害孩子。
陈校长想到这里,淡淡地一笑道:“这个你放心,君子成人之美。先生们都说我是好好先生。既然你读过不少闲书,想来你也知道水镜先生。水镜就是好好先生的鼻祖。我虽无水镜之才,但有水镜之德。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你回吧。”
陈西来到食堂,先生们正等他吃饭。
徐先生忍不住问:“校长,你该不是又发慈悲,便宜了李莲青吧?”
“哎,自古英雄出少年。我陈西都成老朽了。”陈西叹口气说:“这小子人小卵大,绝顶聪明,通史能诗,有胆有识,心机过人,连我都感觉到有些邪乎,应该是个天才,不是我辈能教育得出来的人物。如果你们注意观察,就可以注意到李莲青有三个特点。一是走路尾大不掉,不慌不忙,处变不惊。二是说话总有个一二三,这是当大领导的派头。第三,如果你认真听过他说话,你就会知道,他脑袋里装的东西远远地超过了你我之辈。这小子日后必定是个当大官的料。不成干臣,必是巨奸。我等望尘莫及。所以今后谁也不许说他坏话,顺其自然,这开除的事,只要我当一天校长,你们都别再提了。你们再提开除他,必须先参掉我这个校长。”
徐先生不信,笑陈西说:“这小子是有点怪才,你校长要袒护他就袒护他,何必编出这些词儿来搪塞我们?通史能诗?他屁大一点孩子,懂什么史,能什么诗?”
陈校长因见众先生不信,把刚才和李莲青的部分对话复述了一遍。
众教师听了,都觉得邪乎,不信。年轻的张先生说:“校长,你当好好先生,我们也依你。李莲青他才十六岁呀,是个半大的孩子,真有这么神了,我们没有发现,只有你是伯乐?邪乎呀!”
“那首《伯兮》,你翻译得出来么?”陈校长白了张先生一眼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又说无志空长百岁。这件事我已经答应为他保密,你们也不得外传,这件事到此为止。如若你们外传,便是要存心置我于不义之地。世界上的怪事多得很,科学也只能解释一点皮毛,见证怪事,是你们的福气。”
徐先生到底比张先生老,见校长压张先生,为张先生鸣不平道:“校长,恕我直言。这小子神,我信。但有个屁用啊。开除不开除,其实对他也没用,还不是照样回甲当农民?要是明天推荐上大学的人变成他,我就信这个神了。”
徐先生此话一出,在座都笑起来,张先生笑了个够说:“谁不知道今年的一个名额是为熊先贵留着的,李莲青成绩再好,也是个狗崽子,草民会同意,乡里会盖章?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陈西待大家笑了个够,这才冷冷地冒出一句话,雷倒了众人。
陈西说:“你们知道的,李莲青是个孤儿,要是等两个月上大学走的果真是李莲青,那准备铺盖行李的事,你们都得凑份子,我不出一分钱来送人情。”
在座十几个先生个个都笑翻了,但个个都说好。
陈校长回到宿舍,刚刚坐定,乡黄文书来了。听说熊乡长找他,陈校长心里一忖:熊乡长这时候找我,无非是为熊先贵上大学的事要我怎么写好评。结果陈西到熊楚礼的办公室坐下来,熊楚礼说出一番话来,陈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熊楚礼说:“陈校长,你是大知识分子。我想知识分子虽然目前受了点委屈,但国家的未来总还是要知识分子的。关于今年本乡推荐上大学的事,我想还是推荐李莲青。李莲青成绩好,是个人才。我那小子不是个读书的料,这个指标给他是浪费了。我找你来,就是为这事。你也不用问那么多为什么。”
陈校长愣了一会只提了一个问题:“李莲青这小子是个人才,熊乡长爱才,这我知道。但他身份怎么办?”
熊楚礼说:“这事不用你管,已经办好了。”
陈西从乡回学校的那段路其实只有几百米,但他走了许久,他想不明白熊乡长怎么就突然改变了主意?李莲青真的能上大学了。这小子,是个天才,是个怪才,邪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