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院子当中,何心约站在一棵桃木下,回过头来看他。“多日不见,黎大公子一如既往……自视甚高啊……”她拍拍桃木的树干,粗糙的树皮有些硌手,“你怎么就觉得,我那酒……是为你酿的呢?”
“你给我酿的我也不会喝,一闻就知糟蹋了酒坛子。”
糟蹋了酒坛子……何心约深吸口气,咬咬牙,说:“你看不上,我也没求你喝。”
这么惯常斗一番嘴,一时间,两人竟是沉默下来。何心约站在树影下,月上中天,黎羽一袭白衣站在月光里。她看着他,率先打破沉默:“你素来喜欢穿颜色艳丽的衣服,怎么这回穿了这么素的?”
他的回答依然是那么率性:“我喜欢。”
他这么说,何心约只得败下阵来:“也是,谁不许偶尔换换口味呢……”
黎羽问她:“什么时候走?”她才刚回来,他这样问似乎显得很突兀,然而她还是认真回答:“不知道,我回来只是为见谷乐院长一面,不会在伽佑待多长时间。”
“我五日后大婚,我还在想,要是你在那之前做完事,我就跟你一起走了。”
不顾何心约的惊讶,黎羽继续说:“德昭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宠她的女儿。现在这个时候,还办什么婚事!”
身为星士,对修行界中事,黎羽和洛雁比她要来得敏锐得多。何心约尚不理解洛雁的那句“多事之秋”和黎羽的这句话有什么潜台词,回到伽佑的第三天,她就在藏书阁里见到了谷乐院长。
藏书阁五十二层以上在那场大火中尽毁,然而一到五十二层,依然是原来的模样,甚至就连那两位总是坐在红木台后翻阅书卷的老者,都跟她初见时一模一样,仿佛这里从未遭遇灾难,仿佛一切,都还是刚开始的样子。
虽然在伽佑近三年,但这是何心约第一次见到谷乐院长。他的双眼有些异样的灰暗,她这才想起自己曾经听到的一个传闻——谷乐的双眼根本看不见!这位让人尊敬的修行者,缘何在冰寒魔原里双目失明,世人不得而知,然而这双灰暗的眼睛,反正更为他的故事增添传奇色彩,让人每每想到,都唏嘘感叹不已。
黎羽和洛雁在侧,谷乐院长应何心约所求,把他所知摩尔人后代之事悉数告知,然后,说了一句:“就让那孩子暂时留在伽佑吧,你们此去冰寒魔原之前,还得为学院做一件事。”
由此,何心约才真正知道,在她苟安于西吟红楠城的这段时间里,这片星石大陆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映越帝国,帝都那刹城,帝国星法修习学院。
言不语迈着并不算有力的脚步走进这座古语阁的大殿,殿中众人立刻起身,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大师。”
言不语一一回礼,然后就径直走向大殿中唯一的那张木椅。夏倾晚站在自家玄殊老师身后,偷眼看向这位在古语界赫赫有名的大师。什么年事已高不便行动,看起来很精神嘛!她在心里暗暗腹诽。
看着夏倾晚的表情,一旁的唐简知道她铁定又在转什么小心思,于是抬手轻轻拍了她头一下,示意她要安分矜持一点儿。
夏倾晚无缘无故挨这么一下子,一个大白眼儿给唐简甩过去,她还预备还手,只是前面的玄殊似有所觉似的轻轻咳了一声,夏倾晚立刻就不敢动了。
六国古语界人士经过连日来的赶路,本已疲惫不堪,但一来到帝院里,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整一番,就被召到这大殿来。心里没有点儿意见那是假的,但他们也都知道事分轻重缓急,映越乃至六国的皇室和修行界都正盯着这块石碑,不敢有所耽搁,这下也就只能暂时忽略映越帝院的待客之道。
言不语大师没有什么客套话,一入座就让人把那块石碑抬进殿里来。其实这块石碑上的文字的摹本早在几天前就先于古语界的这些人被送到这里,言不语肯定也已经过过目了。只是摹本毕竟不能代替事物本身,而且说不定,这块石碑本身也有它的不凡之处。
石碑由几个身强体壮的修行者一起抬进来,倒不是因为这石碑有多重,只是因为几个人抬比一个人抬显得更加郑重而已。几位修行者一个步子一个步子踩得极稳,虽然夏倾晚觉得这么做完全没有必要——就是用把大铁锤砸,这石碑也不一定会掉一块屑,毕竟是雷劈出来的——但她也还没有那个胆子大大咧咧说出来。
石碑被稳稳放在大殿中央之后,言不语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那石碑。这时,夏倾晚眼尖地发现他的脚步竟然微颤,也不知道是真的腿脚不好,还是因为太激动。
其实对于这块石碑,六国古语界的人或多或少都存着敬畏之情。六始皇在星石大陆人心中的地位夏倾晚这个外来人无法理解,她只能从唐简或者南怀玄音时不时虔诚地呼出一句“敬祭始皇”的时候窥知一二。
比起普通人,比起一般的修行者,研究古语的人对征战时代及其之前的六始皇历史更加执着,然而由于六国建立、统一文字之前的星石大陆上的各种文字大多已经消亡,直接记载那段历史的资料由于战火频繁和时间久远也流传甚少,所以那段历史对于所有人来说,都如同蒙在迷雾之后,不可捉摸。他们现在所能知道的,都是六国建立之后皇室史官或者文人以后世人的口吻写下的。不在当世,毕竟无法悉知当世事。不得不说这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难以弥补的遗憾。
这块石碑的横空出世,冥冥之中就在预示着什么,然后这预示到底为何,他们尚不可知。
言不语走到大殿正中央,在石碑面前弯下腰来,虔诚地呼道:“敬祭始皇。”
在场的所有人于是也对着石碑行礼,齐声呼道:“敬祭始皇——”
这么尽一番礼数之后,言不语才把手放在石碑之上,像是在小心触碰,又像是在轻柔抚摸。片刻之后,他抬手招来身旁的一个帝院学生,吩咐道:“把东西拿来。”
东西?所有人无一不引颈观望,就等着看那人会拿出个什么东西来。结果让人失望的是,拿来的东西不过是寻常的笔墨纸砚,毫无特别之处。
在经历这失望之后,夏倾晚撇撇嘴,暗自猜测这大师到底想干什么。接着,就听到言不语语重心长地说:“若是六国能够度过这场浩劫,百年之后,史书上记载的不应该是我们这群老头子。古语界需要后继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