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日进宫以来,洛雁就一直心不在焉的。所以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发现何心约没有跟上自己。而发现这个的时候,她并没有多么着急。要在这宫里找一个人,对她来说——或者说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儿了。
她没有急着先去和伽佑学院一行人汇合,而是一路穿过众多她曾经熟悉的密林回廊,来到皇宫内苑深处,紫竹林里,紫竹小院。自从那时拜别师父离开皇宫,这个地方,算来,她已七年不曾回来过。
帝都扶梓,宫廷内院,紫竹林深处,洛雁沿着宫中纵深的阡陌行走,一步一步,往那少有人踏足的紫竹小院行去。这个世上就是有那么些地方,任世事如何变迁,它仿佛始终安然于世外,一草一木,都还是当年模样。
依稀记得她第一次被领进紫竹林里,见到师父时的情景,她曾惊异于世间竟有如此超脱的男子,童颜白发,皓齿丹唇,眉间淡漠如雪,不似人间人。那是她第一次,想要依恋一个人,守在他身边,不识年月,不念春秋。
然而她终究要离开,紫竹林再好,却不是她的归处,师父——也不是那个可以和她相伴一生的人。
她尚黑发,他已白首。
七年之前,她离开紫竹小院,才知这里不过是这宫闱深深处的一座牢笼,而这偌大个皇宫,或也是扶梓城里一座威严的深宅。遇见那个人之后,她曾经一度以为,她在这座城里找到了可以共着红装、祭始皇而结良缘的人,然而这一切,终究也只是一场过眼烟云。
如今他心意已改,带着他的知心良人重回这座雄城,除不甘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应该有什么。
邢问站在前路上,等着她一步步靠近。似乎多年以来,除这丛丛紫竹之外,只有他始终在她看得见的地方等她,而师父——那不是她可以奢望的人。
“来了?”
“嗯,我回来了。”
两人并肩行走,相对无言,紫竹小院半人高的篱笆已经出现在眼前。
竹屋,竹栅栏,竹桌,竹椅,竹矮凳,整个小院都充斥着紫竹的气息,纯净、自然、高贵,神秘。
小竹屋内,萦绕着紫竹的清香,间或似乎还能闻到一股茉莉花茶的清雅气息。紫衣男子席地坐于方桌之前,悠闲地摆弄着面前的茶具。竹屋阶梯上响起清晰的脚步声,来人也不急不徐,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也悠然得不能再悠然。
耳边传来珠帘被掀起的叮铃作响声,他执杯对来人浅浅一笑:“你回来了……”
洛雁跪伏到男子脚边,额头触地,深深一拜:“师父,我回来了。”
镜尘陌紫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一样,轻轻扶上她的黑发,说:“七年了,你长大了。”
洛雁几乎忍不住要落泪,见到这一幕,邢问悄悄退出去,让这久别重逢的师徒二人好好说一说这七年里没有机会诉说的话。
他来到院子里,林间的清风拂面,鼻尖紫竹的香气时浓时淡,沁人心脾,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会是在扶梓城皇宫的高墙之内,也很难想象,他的师父——掌握着整个桑芜帝国皇室最忠心的影子势力的人,会甘愿为一个人——而一辈子不踏出这里一步。
偌大个桑芜皇宫,传承千年的镜尘皇室,实在有太多故事可以说。而镜尘皇室里,唯一一个与皇室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可以用“镜尘”这个姓的人,只有一个镜尘陌紫。
镜尘陌紫和当今德昭天子的父亲——先皇明宏天子幼年相识,他们的君子情谊曾经在这扶梓城里被传为一段佳话。明宏天子赐他“镜尘”之姓,要镜尘陌紫誓言终身效忠他镜尘皇室,而镜尘陌紫也确实恪守着这个誓言。
如此,才有洛雁,才有他邢问,才有他们这么多兄弟姐妹。他站在小院儿里感慨一会儿,双手嘬尖,吹出一个响亮悠长如鸟叫般的哨音,朝小竹屋看了一眼,然后就拉开篱笆,朝小院之外的紫竹林中走去。
小屋内,洛雁正在为镜尘陌紫奉茶。这是这紫竹林里特有的一种叫做紫茉莉的茶,杯中茶水是晶莹的紫色,杯底紫茉莉娇小的花瓣随着她手的微颤轻轻荡漾。
镜尘陌紫接过她奉上的茶,轻抿一口,说:“七年没有喝到你亲手奉上的茶了。”
洛雁低下头:“徒儿不肖。”
她在镜尘陌紫对面坐下来,一边熟练地摆弄面前的茶具,一边随意说着过去的七年里、她离开紫竹小院之后经历的事儿。
“我在扶梓城里呆了四年,遇见了一个男人。原本以为能和他一生一世,可是他志在疆场,不愿为我安定在这扶梓城里。他离开之后,我去了古伽州的伽佑城,进了伽佑学院。”
镜尘陌紫一直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问。洛雁说:“此次德昭天子纳新妃,伽佑学院有人进宫献贺,只是,徒儿并不是跟着学院一起来的。我是自己……想回来看看师父你。”
她抿抿唇,说:“那个男人在边军里当上将领,这次也会进宫述职。他现在……已经是个有妇之夫,可能会为他现在的妻子在这帝都里安顿下来。我想去见见他,可又……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他、该不该见他。”
洛雁把又一杯茶奉到镜尘陌紫面前,说:“徒儿我,其实颇不甘心呢。”
镜尘陌紫轻轻挥挥手,洛雁点头会意,把茶端回自己面前,仰头一饮而尽。
“师父教我的琴艺和茶道,我都练得娴熟。可是我自己参悟的这****之事,却是越参悟越糊涂。”洛雁叹口气,说,“如今我倒是更羡慕师父你。”
洛雁感叹:“师父和明宏天子那样的君子情谊,倒比这些个爱恨情仇简单得多。徒儿到伽佑之后,有幸也结识这样一个人,似可结交为一生挚友。”
洛雁略皱起眉头,说:“只是……她身上也是疑团颇多,不知来历、不知身份。此次进宫,我便是与她结伴同行。师父,”她斟酌着看向镜尘陌紫,问道,“你……要不要见一见她?”
镜尘陌紫只是轻轻摇摇头,说:“我早已习惯这清静,不喜人打扰。况且,你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要不要相信一个人,师父是帮你做不得主的。”
洛雁低下头:“徒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