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冥府以后,召来已被收押很久的半吊子和落落子。绝汜冥使向来以铁面无私著称,在他眼里,从来只有“重罚”,没有“开恩”。然而这一次,他却对这两个“玩忽职守”的鬼差格外仁慈。
半吊子本就戴罪在身,按理说这次应该数罪并罚,重入轮回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的。然而这一次,绝汜冥使不仅没有罚他,还举荐他入仙籍,简直亮瞎一众鬼差的眼睛。
而一世为鬼的骆骆子,被罚去守魔窟百年,明面儿上是降,但冥府的人都知道,魔窟那地方虽然荒凉,但驻守魔窟可谓是冥府最轻松的差事。有封印在那儿,魔窟守卫要做的不过是站站岗,看看门儿,除此之外,恁你逍遥自在也没谁会管。
在最繁华的西边儿冥市里,半吊子和骆骆子这对难兄难弟在以前半吊子闲时常来的酒馆里喝最后一顿酒。临别在即,作为前辈和兄长,半吊子不免要对骆骆子好生叮嘱几番。
“你到魔窟之后,切记不要再是这样一副冷淡性子,要懂得说好话,不要得罪人,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好脾气、热心肠。要牢牢记住我跟你说的这些话,和同僚处好关系,百年之后,咱们一定还有机会坐在这里一起喝酒。”
半吊子把杯中的酒倒在冥府不见寸草的土地上,然后拍拍骆骆子的肩膀,率先起身走出去。
在他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骆骆子终于开口叫住他:“等等!”
半吊子回过头来看着他,骆骆子像是憋很久才挤出来这么一句话:“保重!”
半吊子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意味不明地摇摇头,最后终于消失在这一隅酒馆里。
这一天的冥市好像比任何一天都更冷清,半吊子一副吊儿郎当姿态走在冥市的大道上,跟他平时没有任何两样,既不见与兄弟分别的离情别意,也没有即将“高升”的意气风发。走着走着,他突然往边儿上一座客栈的二楼窗户望一眼,然后就低下眼来,闷头往楼上走去。
一进房间,他就朝里面端坐着的人跪下来,先是拱手朝天一拜,然后大喊道:“参见冥使!”
绝汜微微点头“嗯”一声,没有叫他起来,半吊子便只好规规矩矩跪着。半响,绝汜才开口说话:“我上一次跟你这样说话,是在蓝马子走的时候吧。”
半吊子点点头,说:“第一次是在我刚来冥府的时候,这是第三次。”
“那你对我这一次的判决,有什么想问的吗?”
半吊子摇摇头,抬头看看绝汜的脸色,瞬又改为点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您不想成全我,不让我入轮回,大可像上次一样打我几十鞭,最多再关我些时日,然后让我继续留在冥府做事,何必要让我入仙籍?”
绝汜站起身来,颇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第一世的时候我就看中你,想把你留在身边,好生栽培。我不可能一直待在冥府,我走后,这个冥使的位子就是你的。可是你非要入轮回,去找那个什么心心念念的人!一世两世,我由你,三世四世,我容你,可轮回五世你都没有找到她!我原本以为你做鬼差这些年应当能够有所悔改,可现在看来,你还是不知错啊……”
“我的确不知错,我也根本就没有错!”半吊子仍旧低着头,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丝毫卑微的意味,“这是我答应她的事,不管轮回多少次,只要还没有找到,我就会一直找下去。”
绝汜气急地抬脚踢他一下,这一脚可不算轻,半吊子也很配合的往旁边倒去。
“就是因为你抱着这个执念,每一世轮回你都不敢轻易爱人,最后不是早夭就是孤独终老,我都替你可怜!你说你相信只要你遇上她的转世,你们一定能冲破轮回的障念,唤起第一世的记忆,可是结果呢?”
半吊子猛地抬头:“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吗?”
绝汜突然露出怜悯的神色,看着他说:“第六世为人,你们就遇上了。可是你没有认出她,她也没有认出你。那一世我判她个‘死’,就是想让你死心。可我想着,如果你自己能够明白过来这一切不过都是虚妄,那才不枉我一番苦心。可事到如今……”
绝汜慢慢蹲下来,瘦得离奇的一只手紧紧钳住他的下巴,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他问他:“你现在,是恨我多一点,还是绝望多一点?”
半吊子好似看着他的眼睛,又好似看着不可见的远方,眼里的像是悲伤,又像是绝望。绝汜的声音好像一条噬心的虫子,从他的耳朵钻进他的身体里,最后盘曲在他的心里,他说:“你去九天吧,我把你交给我的一个老相识。好好在九天做事,但若你一心求死,故意违犯天规,那我也没那个本事救你。若是你什么时候想通这一切,再回来找我。”
栗桐子受命从冥府领上来的这个小仙童,一路都是一副好像什么人欠他钱几百年没还一样的表情,他不禁开口问:“别人来九天,都是高高兴兴的,怎么你倒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没有情绪地吐出三个字:“半吊子。”
栗桐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但见他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于是堪堪止住笑容,对他说:“绝汜冥使一定不喜欢你,不然怎么能给你取这么个名字呢?”
这个时候半吊子终于抬头看他一眼,不过还是没有说话。
栗桐子自顾自地说:“不过到九天之后,你可以有个好听的仙名,青至仙君是最会取名字的。这个什么‘半吊子’,说出来太丢人。”
“我就叫半吊子,其他的名字再好,我半吊子也不稀罕。”
他终于说出这么一句有情绪的话,栗桐子一时间竟然甚感欣慰,也就没有计较他对自己这个“前辈”的冒犯。
到得轮回殿外,栗桐子远远的看见童牧子一张臭脸等在那儿,为避免被这位仙侍的怒火烧到,他对半吊子说:“你自己过去吧,那是青至仙君的仙侍童牧子,他脾气不太好,你自己小心点儿。”说完,栗桐子就机智地遁走,免得待会儿被无辜误伤。
对于青至仙君要再添一个在身边伺候的仙童这件事儿,童牧子说心里没有点儿计较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这还是冥府的绝汜冥使亲自举荐的,他深感自己的地位即将受到威胁。所以半吊子来报到的时候,他没给他一点儿好脸色:“就是你啊?叫什么名字?”
半吊子老实回答,毫无意外地遭到童牧子的嘲笑:“你这是什么破名字啊?简直要笑死人了,哈哈哈……”
半吊子面无表情地说:“这是绝汜冥使赐的名。”
童牧子有如突然被噎住,咳咳几声,使劲儿拍着胸脯方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灵动的声音。花骨子一边打量着这个刚从冥府来的小仙童,一边问童牧子:“新来的仙童就是他啊?看起来不错嘛!”
童牧子向天翻白眼儿:“你那是什么眼光?”
但是花骨子对半吊子显然并没有多大兴趣,接着就问:“仙君在吗?帝女有点儿事儿想找仙君商量。”
说着,若浅已经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童牧子刚要说话,若浅就说:“我直接进去找他。诶?”她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半吊子,略沉默一会儿,然后就对他说,“你跟我一起进去吧。”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半吊子一时愣在原地,直到花骨子用手肘子捅他方回过神儿来:“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跟上啊!”
“这就是……帝女若浅?”
花骨子一笑:“是啊,不然,你以为这九天之上,还有谁有这般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