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符屋,符师
很难用言语形容吕天逆此时的心情,不过想必都是些负面词汇。
他被打压了十八年,千辛万苦斩杀左贤王,立下不可磨灭的功绩,终于来到京城,本以为终于可以揭开谜底,解开误会,和那位陛下君臣相得,然而这美好的心愿在今天都化成了泡影,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无耻到如此地步,联想到那条法律颁布的时间,吕天逆有个不可思议的猜测隐隐浮现在心头——这是特意针对他的,就为了不让他进入宫中。
能这样做的,要么是陛下本人,要么是某个宫中女子小肚鸡肠。
越想越怒,越想越不可思议,吕天逆只觉自己的一切都好像一个笑话,他激怒之下口不择言道:“是不是有病?我又不是他的私生子,你针对我干什么?”
他的声音在小巷中不断回响,震得墙壁嗡嗡抖下不少尘土,一时间灰尘飞扬,呛得吕天逆咳嗽了几声,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就在他心浮气躁,火气上涌之时,一盆水从他头上哗啦泼下,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一滴滴的水珠从某人的发梢滴下,吕天逆木然伸手抹了把脸,发现水还是黑色的。
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他再也忍不住,一下越上墙头怒道:“是哪个白痴这么没有公德心?”
在墙的另一侧,一个男子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中的水桶证明了罪魁祸首的身份,吕天逆发现他,跃墙而下怒气冲冲道:“你倒水也不看看地方?”
那男子虽然面容年轻,看上去却极为颓废,头发如枯草般乱七八糟散落在肩上,衣着更是邋遢不已,他懒洋洋地道:“我天天来这里倒水,你又是从哪里来的?”
吕天逆一噎,气恼道:“倒的什么鬼东西!”
“这是洗笔的墨水,你这件衣服怕是废了。”
吕天逆一怔,仔细闻了闻,发现果真隐隐散发出一阵清香,他用手指点了一点,发现依旧浓稠,不由微惊道:“这墨很好。”
那男子本来要转身离开,听到他这句话,眼中微微流露出些感兴趣的神色,打量他一番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洗把脸。”
他身后那间小屋破烂不堪,门上挂着符屋二字,吕天逆放眼望去,只觉那两字笔下龙蛇,妙不可言,字间自有丘壑山河。
他莫名生出些敬意来,跟在那男子身后走进了那间小屋。
……
……
进屋之后,那男子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块抹布丟给他,然后便无影无踪地神秘消失。吕天逆倒不在意这点,他用抹布把脸擦干净后便好奇地打量起这小屋来。
小屋内部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般破烂,内部装潢皆用红色木材,装饰简单朴素,隐隐透出素雅。分为上下两层,第一层大厅中央墙上贴了一个大字,符。
那字和门牌上的字皆出自一人之手,吕天逆注视良久,感叹道:“好字。”
这时,二楼忽然传来极高的辱骂声,出声之人似乎已经怒不可遏,声音如街头和人吵架骂街的大妈般尖细而歇斯底里。
“白痴!这是写的什么字!”
“你这蠢货练了一年的书法,怎么还不会写字!”
“如此愚笨之人,怎堪成大器!”
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一阵重物倒地的声音,一个男声怒气冲冲道:“我不写了!”
只见一名年轻的学生从二楼楼口怒气冲冲地冲出,无视了吕天逆,口中骂骂咧咧道:“还说什么符师,一年就叫我写一个字,明明就是个骗子,竟然还有脸骂我……”
闻得符师二字,吕天逆眉头微挑,他想到之前夜晨曦告诉他的事,心道莫非这般巧,一进京城就能遇见修行者中的特殊人群?
好奇心既然被点燃,就很难熄灭,吕天逆走上二楼,只觉眼前豁然开朗,面前布了数百张红木书桌,百名学生坐在桌前写字,其中一桌上的墨碗已被打翻,想来应该是刚刚那名学生泄怒的杰作,而在那书桌旁站着一位鬓须皆白的老者,此时正因怒气而导致身体微微颤抖。
一般情况下,吕天逆还是个很有礼貌的人,于是他礼貌道:“请问……”
那名老者却一个转身,虎目圆睁道:“想滚那便滚吧!符之一道博大精深,连字都写不好怎么上路!这点毅力都没有,还想成为符师?不如回家洗洗睡觉!”
吕天逆被迎面喷了一脸唾沫,他想想就知道这老头把他当成了也坚持不下去的一员,于是无奈解释道:“您误会了,我不是这里的学生,只是好奇,上来看看。”
老者横眉竖目看他半响,怒道:“你会写字?”
他实话实说道:“不怎么会。”
老者不由分说地把他拽到一张无人的桌前,指着一张白纸道:“写。”
吕天逆无语,亦心知逃不过这一劫,于是也不多言握笔道:“写什么?”
“随便,写一个字看看。”
于是他就真写了一个字。
其实说实话,吕天逆对自己的书法有自知之明,那字只能用一个丑来形容,如同小鸡在地上乱爬形成的爪纹,不仅是他,东境的人在这方面都有点惨不忍睹,因为东境毕竟是荒郊野外天天忙着打仗杀匈奴,哪里有时间去培养这种高雅情操,写的字能看得懂就谢天谢地了,不能要求太高。至于那些字体字形字意……那是那些大家公子才关心的事情。
所以吕天逆写完了那个字,已经做好了被眼前这位看起来极为顽固的老者痛骂一顿丢出门外的准备,不过看着纸上牛鬼蛇神一般歪歪扭扭的字体,他不由有种玷污了白纸的心虚。
那老者看着他写出的字,雪白的眉毛高高挑起,却并没有像吕天逆想象的那般勃然大怒,恰恰相反,他脸上的怒色竟慢慢消去了。
老者看着那字,沉吟半响道。
“你的字很丑。”
吕天逆虽然早有准备,还是不由大受打击,他奶奶的个熊,这还要你说。
但那老者却眉头颦起,继续道:“可你的笔画……很清晰。”
字,由基本的笔画组成,吕天逆的字在老者眼中自然是烂到不能再烂,可偏偏每一笔笔画都有种莫名的清晰感甚至是韵律感,这样的字就不能说烂。可老者从未见过这般奇异的笔画和奇异的写法,不由惊奇起来。
“明明没有形,没有体,连意也无,为什么这笔画会这样清晰?这不符合常理……不,等等,这字……带着杀意!”
吕天逆悚然一惊,没有想到这老头竟然能看出他曾经杀过无数人的经历,他却不知他的确不通书法,但他习的刀法却是建立在笔画基础上的乱笔刀法,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才使得他写出的笔画在老者眼中奇异非常。老者见识过无数字体字形,却极少见到这种几乎穿破字面的杀意,再联系少年的年纪,不由啧啧称奇。
“你这字……”老者的眉头越皱越深,他抬头看向吕天逆道:“我教不了你。”
吕天逆倒是没什么所谓,反正他对书法兴趣也不大,正准备客气一番道没事没事就告别时,老者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道:“但他可以教你,和我来!”
在猝不及防和目瞪口呆造成的懵然之下,吕天逆被这名看似骨瘦如柴的老者如疾风般迅速带下了楼,那枯瘦的手紧如铁爪不容挣脱,他暗暗心惊,深感对方深不可测,亦觉自己实在倒霉,随便逛个街都能遇见这等强者。
老者冲到一间紧闭的房门前狠踹了房门一脚,怒喝道:“木流水!你给我出来!”
吕天逆看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心道京城果然了得,连一个快入土的老头都如此生机勃勃,干劲十足,相比之下自己简直是个渣渣啊。
房门在被狠狠踢了一脚尘土飞扬后终于打开一条缝,之前吕天逆见过的那名男子懒洋洋的出现在门边,原本就乱成一团枯草的头发更乱七八糟,他懒懒道:“高老头,你有病啊?”
那老者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吕天逆推到他面前道:“这个人最适合继承你的衣钵,他的字和你出自一脉,你一定要收下他当弟子!”
那男子懒懒看了吕天逆一眼,干脆道:“没兴趣。”说完直接关上了门。
老者气得火冒三丈,大声喊道:“木流水你个白痴!装什么装!有本事就不要后悔!”
房门紧闭,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吕天逆到现在终于忍不住道:“能不能让我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老者怒其不争般瞪他一眼道:“人各有千相百态,亦有千字百画,性不同,字不同,道亦不同,强行扭曲反而不美,你的字杀意淋漓,无其形却有其意,如果入了符道,必然是书杀符的符师,那天下还有哪个人能比木流水更擅长杀符?他要是不收你又有谁有资格做你的老师?”
他语调激烈,简直痛心疾首,吕天逆听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您是说……我有成为符师的潜质?”
“废话!不然我和你浪费时间干什么?”
“可是……”吕天逆想了半响后实在道:“我的朋友说我比较适合当阵师。”
老者一愕,还没答话,紧闭的房门却忽然被打开,那男子站在门口,看着吕天逆面无表情道:“你适合当阵师?”
吕天逆道:“我破过阵。”
那男子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消失在原地,又立刻出现,将一个红木盒子丢进吕天逆怀中。
“七天之内,破了这阵,来找我。”
吕天逆愕然,房门却又一次紧紧关上,他低头看那红木盒子,发现这似乎同街边小孩喜爱的玩具没有区别,盒中用小木板组成迷宫,一颗钢珠在迷宫中央孤孤单单,唯一不同的是,盒子四周一共有三十六个窟窿,不知道那颗钢珠要滚进哪个洞中。
那老者却眼神复杂,如同了却了一件心事般,他拍拍吕天逆的肩道:“好好琢磨,他会给你带来不一样的东西。”
吕天逆微怔,望着那老者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竟然无法觉得这是件荒谬至极的事。他下意识掂了掂红木盒子,明明很轻,却好像重若千斤。
……
……
金銮殿。
在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宣布了对东境这次得胜归来的人的奖赏很是丰盛,但他们因为少了一个人导致的心中那抹愧疚暴涨,导致那些将领很难再忍耐下去。
洪将军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御座之上的那名男子平静道:“准。”
“这次战役中有一人发挥了极大作用,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这次战争的胜利,况且此人斩杀了左贤王,带回了匈奴数万人,臣观其品行以为没有任何不妥之处,那么陛下为何不给他封赏?”
在场之人都知道他此言是为了一个少年,而今早不过门之事早已传的人尽皆知,于是朝臣不由纷纷看向龙椅上的那名男子。
大周最伟大的皇帝陛下也很平静,他清俊的眉眼微挑,极为淡定地回答道:“因为朕会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