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寒,冻花未开。
绿云慵懒倚在屏风上。天光尚早,绿云轩还有一个时辰开门,她不必早起。
呆了片刻,她还是推开屈曲的白地紫花屏风,下塌。
丫鬟已经将她的洗脸水送进来,还在架上冒着白烟。绿云轻轻洗了脸,将菱花铜镜和妆盒拿到塌上,像十六岁那年她还未离家一样上妆。
十六岁,她只能用铅粉。而现在,她有钱,可以买到京城上好的桃花粉。毕竟还是不同呵。
似乎轻微地叹了一口气,绿云努力让自己对镜做出最妩媚的笑容。自己还很年轻,为什么最近常常觉得很累?
素白的手举起,紫色锦缎衣袖滑脱至肩,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绿云的手臂就这样停在清冷空中。
“绿云。”碧烟直直冲进来,扑进绿云怀中。
绿云疑惑地低声叫:“碧烟?”应当是为了胜衣吧?她一直觉得女子都不应当爱上胜衣这样沉默冷冽的男人,若他不爱你,最终会遍体鳞伤。碧烟是最好证明。她已经年逾二十,仍是待嫁女。在小镇人家眼中,已是蹉跎了最好年华。
碧烟在她怀中流泪,双手握紧绿云的肩膀,纤细苍白的手指深深嵌进柔软的皮肉中。直到绿云发出一声惊觉的呻吟,叫碧烟的名字,她才怆然撒手,后退一步。她和绿云,自小亲如姐妹啊。
“碧烟姐,像小时一样再帮我梳一次发髻吧。”绿云马上恢复了往常柔和温暖的笑脸,拉住碧烟饱满修长的手指。
碧烟拢起绿云乌黑流畅的如云长发,呆呆拿起半月银梳,未语泪先流。
“我出门买菜,方才路经他的店铺。不过回头看了一眼,他竟然冷哼一声,转身走进门内。我自问从认识他的一天就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之事。”
绿云沉默半晌,才小声说:“你知他对任何人都如此。”
“但是对你不同。”
碧烟用银梳穿过绿云美丽闪亮的长发。她一直是这么美。
面孔素白,下巴尖尖,瞳孔分明,闪耀着浅褐色的光。
2.
陌上春花,缓缓盛开。
镇外的陌上,大片大片的白色紫色和蓝色的小花铺在绿茵茵的柔嫩草地上,如同一匹美丽的锦缎。
他们三人在这块美丽的锦缎上翻滚,奔跑,微笑,大笑,消磨童年时光。
秦绿云,顾胜衣,缪碧烟,三人青梅竹马,互不嫌猜。缪碧烟喜欢绿云,因两家相邻,她从小就替她梳头更衣,送给她自己喜欢的首饰。她们比亲生姐妹的感情还好。
顾胜衣是个男孩子,从小沉默冷淡。但他喜欢跟这两个小丫头在一起。他家拥有镇上最大的药铺,颇有家资,他是家中独子,因此双亲也不多加管束。
他每天都可从自家账房拿四文钱,向走街串巷的货郎买四串糖葫芦,每人一串剩下来的那串,总是绿云的。碧烟并不以为意,绿云最小,也是她疼爱的小妹妹。
直到绿云十六岁,遇到花枕函。
如果她没有遇到过花枕函,顾胜衣,缪碧烟和秦绿云之间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所有的事情,因为花枕函而不同。
3.
绿云站在小轩窗下,拨弄一下小香炉中烧尽的香灰,氤氲的气味一下子浓重起来。
碧烟刚才哭得太累,在她的劝说下躺到塔上,盖上锦被,已悄然入睡。
绿云出门,嘱咐外面的小丫头在她醒后给她端一碗绿云轩的干贝粥。
她走出后院,来到前庭的绿云轩,自己去厨房舀一碗干贝粥,斜斜靠在柜台,吃光。
店里的师傅每天过来都要先煮一锅干贝粥,虽然没有客人——要到近午时客人才陆续进门——,他还是每天煮。也好,店内人自吃。
店内寂寥。
绿云躲在高高的柜台后面一张躺椅上,闷闷地想,碧烟从小就偷偷喜欢上胜衣,而自己竟然没有早早发觉吧?四年过去,她为了胜衣违抗父母之命,仍然坚持不嫁。直至今天,他仍用冷漠眼光看她,别说柔弱敏感如碧烟,任何一个女子都会心碎。
此事古难全。世间又有几个女子爱上一个人不会心碎?
她爱上花枕函,也无法全身而退。所幸枕函自始至终从未想过舍弃她,一直当秦绿云如珠如宝。她也算是——算是幸福过吧。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往回移。
她跟枕函私奔,还要感谢胜衣,是他赠送的五十两细白银让她鼓足勇气。虽然后来她发现花家富甲一方,根本不需这五十两银子。
三年后,一场意外大火使花家家毁人亡,只剩下几个妇孺。财产悉数散去,但她仍然分得一千两。于是在八个月前她回到出生的小镇。
之所以会到这里是因为她无处可去。而父母并不谅解,不让她进门。无奈之下,她在镇上最热闹的街道上租下一个大宅院。因为无聊,又开了绿云轩。她没有请掌柜先生,就是为了让自己忙碌起来。忙碌会让人遗忘过去,会让人心情愉快。
陆续有人走进来。脚步声让绿云清醒,她飞快起身,露出柔和温暖的职业笑容,尽心扮演好老板娘的角色。
难得清闲。碧烟已经醒来回家。空旷的时候,绿云总是害怕想起过去,想起枕函。可是她是如此想念枕函,她有时候甚至感觉,他并没有在那场大火中丧生,只是短暂离开几天。
但她不愿再想。枕函确实丧身那场大火。
“有人在吗?”胜衣冷冽清澈的声音轻轻叩击柜台。
绿云从躺椅上跳起来,如小时一样兴奋。可是,马上脸色转变,冷着一张脸寒声问:“顾掌柜有何归干?”
胜衣竟然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小绿云竟也会拿老板娘的架势?”
“你早上为何让碧烟哭?”绿云劈头盖脸地问。
胜衣呆了一呆,才明白为何绿云对她冷眼相看。
沉默了一会,他莹润的手指摸了摸下巴,抽紧下颚一字一顿说:“绿云,你听好了。这些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不是我让她哭,是她自己让自己哭的。她自小就明白,我不会娶她。她的所作所为,叫做自作自受。她十三岁就知道,我想娶的是你,秦绿云。是她自己执迷不悟,不肯嫁人。”
绿云的脑中轰然。“可是,你可以娶她。毕竟你至今未婚。”
“秦绿云,你应该听清楚。我不想娶她。”
当晚,绿云轩的老板娘身体不适,早早惯了店门安歇。店内人皆休息,但工钱照发。
夜深,绿云却仍无法入睡。
推开雕花小窗,月华如水。淡淡的兰花幽香在周围隐约浮动。
胜衣今日说他想娶绿云。这是他伤害碧烟的借口吗?他怎么可以如此冷漠,如此无情?
碧烟,痴情的碧烟。绿云对着白色月光无声叹息。
4.
十六岁那年,绿云坐在一棵桃花树下,任花瓣飘落一身。
爹爹让她读完诗经中的小雅部分。
本来不喜欢读书只喜欢女红的绿云只好一个人躲起来背诗。
小雅的每一首都好长,又枯燥乏味,还不如去茶馆听说书来得有趣。四周阒静无人,绿云还是以手掩唇打了一个呵欠。
不知不觉竟然睡着。
梦中有人轻轻搔她脸颊,痒痒的。绿云忍不住挪动一下身体,露出一个笑容。
还是有人搔她脸颊。绿云醒过来,微微诧异。她看到一双黑白分明,葡萄一般漂亮的眼睛,一只宽大修长洁白的手,以及那手里一只随着春日微醺的和风轻轻摆动的淡绿狗尾巴草。
“你在这里睡觉?”男子轻笑,薄薄的唇翘起。
“我在读书。”初时的愕然已经转化为薄薄的愤怒。绿云红着脸起身,躲开他逼近的面孔,拿着诗经跑远。
他的皮肤竟然比碧烟姐还白,真是岂有此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花枕函,狼狈而逃。
第二天,他在桃花树下等她,几片粉红的花瓣落在他洁白的衣衫上。不远处一匹白色的马儿悠闲吃着草。
绿云手中的诗经从手中散落。她投降,不再抵抗这般美丽男子地吸引,对她露出此生第一个如同夏日花瓣寂寂落地的妩媚笑容。
秋葵花开的一天,胜衣带着一个蓝布小包绕到绿云家后面,轻轻敲击她房间的墙壁。清晰而有节奏的声音让绿云的心狂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间的菱花窗,低头,却看到是熟悉的顾胜衣的脸孔,吓得掩嘴低呼,后退一步。
“绿云。别怕。”胜衣轻声安抚她,“我今日来时给你一样东西。”
他说着将蓝布小包举至窗口。绿云心有忧虑地接过,布包之内的大块东西很硬很沉重。她放到了窗边的束腰高几上。
“我已经知道你和花公子之事,”看到绿云慌乱的表情,胜衣白净的面皮冒出细汗。“绿云别怕,我是来帮你的。我永远都会帮你。”
绿云的心里如同一锅沸腾的翻着白色水泡的滚水,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只恍惚中听到“私奔”二字。
胜衣焦急嘱咐一阵,离去。
绿云却在窗口站立许久而不自知,直到母亲在门外叫她吃晚饭。她才急忙把那个蓝包塞进被子应声出去,脑中一直想的却只两个大字:私奔。
5.
绿云几天来明显憔悴许多,眼下淡淡的青晕即使敷了几层粉也隐约可见。
她被胜衣的几句话折磨得无法入睡。在她年少时最最儒慕的胜衣哥哥,怎么能对碧烟姐如此冷酷无情。幼时,他们不是感情甚笃?还是,自己的记忆欺骗了自己?她知道她一生都不会忘记碧烟姐给自己梳头更衣的样子,也忘不了顾胜衣捧着糖葫芦的淡淡笑容。
可是——碧烟那天走后就没有再来,也不知道她还是否伤心。绿云突然从躺椅上爬起来,决定趁下午的空闲时间去探望碧烟。再也没有比一个爱上冰冷男人的女子更值得怜悯和同情,她的等待,遥遥无期。
自己呢?是绝望。所有的希望都被浇熄,连一缕轻烟都没有留下。
信步走到街角,买大大一纸包碧烟最喜欢的糖炒栗子。到自己家必须经过陌上,到碧烟家也是。
曾经读诗经躺在下面的桃树有嫩绿的小叶芽冒出,草地远远望去一片黄绿,还带着冬天的荒芜气息。
绿云加快脚步,不一刻到了碧烟家门口。轻轻叩响门。
开门的是碧烟。只有她一人在家里绣花,绿云觉得心里万分轻松。
跟小时候一样,闲倚塌上屏风,并坐一起吃栗子。拿起一大颗在裂口处捏开,碎壳抛去,光而圆的内在握在手心里,触感细腻滑润。
“碧烟姐,你跟胜衣哥哥——”绿云小心选择措辞。
“我已决定另嫁。昨天隔壁镇上沈家提亲,父亲已经同意,我也不再反对。”碧烟一脸茫然但决绝地说。
“碧烟姐。”绿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碧烟为了胜衣已经蹉跎最好的豆蔻年华,如今答应别人提亲,不知是何滋味。“你真的放得下他?”
“放不下如何?父亲已不容许我再任性.这次非要我出嫁,否则,将我赶出家门。我一介女子,能流落何方?总不过是嫁人。”碧烟掩住面孔。
绿云哑然。
突然,碧烟抬起脸。绿云突然觉得,这是她此生仅见最悲伤的脸。
“女子嫁人,嫁谁,不是一生?我不再执著。”
绿云抱紧碧烟,忍不住流泪。这是那场大火后,她第一次流泪。“碧烟姐,这一生太长。嫁一个不爱的人,是漫长的折磨。”
即使渺茫,她还有希望。而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为何她要放弃?
“绿云。胜衣自幼喜欢你。”她缪碧烟在顾胜衣眼里从来不过是绿云身旁的摆设,没有了绿云,胜衣的眼里全是虚空。
绿云有些恍惚。碧烟也这样说?原来顾胜衣——爱她。为何她从没发觉?
沉浸在自己悲伤中的碧烟没有注意她的恍惚,兀自说下去:“有时候,我真想恨你。可我恨不起来,你就像我的亲妹妹呵。如果你嫁给胜衣,我也心死。可是四年前,你却偏偏跟花枕函私奔。我以为自己可以感动他,他却对我越来越冷漠。你说,他是多情还是无情?”
6.
阳光淡淡扫在绿云身上,和煦温暖。
一个男孩拿着一根绿色的草茎从绿云轩门前经过,草茎上穿了一串碧绿的蚱蜢,正挥舞细长有力的腿脚挣扎。而男孩并没注意它们的挣扎,抬头看了看绿云轩的招牌,奔跑而去。
绿云盯着那串碧绿蚱蜢想,顾胜衣,缪碧烟,秦绿云,花枕函,就像那一串挣扎的蚱蜢,无法自拔,可是没人注意到他们正在徒劳地挣扎。他们如此专注地痛并欣赏着自己深入的伤口。
也许,她应该再次离开这个小镇,求得心灵的宁静。
第二天,她请人来给绿云轩估价。统计自己的财物后,绿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开绿云轩花掉五百两银子,如今卖出可得一千五百两。她这一生,将衣食无忧。
只是,枕函你可知道?
消息一出,虽觉奇怪,还是有许多酒家的老板找上门来,表示愿意高价接手绿云轩。因为,绿云轩的生意蒸蒸日上。
胜衣一直在懊悔。四年前的五十两细银让绿云有了机会和花枕函私奔。他为此后悔整整四年。
因为心中嫉妒啃食,他拿错了布包,并没察觉重量的不同。他送给绿云的应该是一包绿豆糕。
那天他一直在劝说绿云不要私奔,谁知适得其反。三天后秦绿云跟外来花姓年轻人私奔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小镇的每个角落。
但是他并不怪绿云,一刻也没有怨恨过她。他只是默默地等待,就算一生过去,也不改变。
几天后,胜衣再次到绿云轩。柜台后面是一个中年男子。他一惊,问道:“绿云呢?”
那个中年男子得意地回答:“什么绿云?绿云轩已经是我的啦。”
“那绿云去了哪里?”胜衣焦急地问。
“不知道。”
顾胜衣不甘心,又到所有可能的地方问,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去问碧烟。但是连缪碧烟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顾胜衣的心,莫名抽痛,紧握的指尖刺进温软的掌心。
秦绿云,又再次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