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定一虽然不谙世事，但是还懂得羞耻的，本来护着头的手赶紧拿了下来遮羞，可扫帚还是噼里啪啦地打在头上，真是遮了羞就顾不了头。他一面喊着“对不起”，“对不起”，一面仓皇逃出院子。刚出了院子，又想起自己还没穿衣服，又冒着被打的危险冲回来从晾衣绳上偷了件去。
那姑娘意外看到了男子的胴体，自己也觉得羞，把叶定一赶出了院子，也不好意思再追上来，免得弄得人尽皆知。兀自又羞又恼地对着桂花树把扫帚往在地上一顿拍。这气还没解呢，“臭流氓”又冲了回来，还从自己面前的晾衣绳上抢走了自己的衣裤又跑了。姑娘再次追打了一番，依然不敢出了院子，真是觉得又气又委屈，她好好地在家，怎就出了这种事端？这种事情，能告诉大哥让他为自己做主吗？可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传出去了，志宏哥会不会就讨厌自己，再也不理自己了？可是不说出去，自己的衣服丢了也总会被发现的。何况，如果不说出去、撒了谎，还能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吗？横也不是，竖也不是，越想就越是憋屈，想着想着，刚才还浑身是劲儿举着扫帚追着人打的姑娘心口如被塞住了一般，眼泪也扑倏倏地掉了下来。
叶定一这边，一边庆幸着还好那位姐姐没有追上来，一边赶紧找了地方把刚偷的衣服穿在身上。这身衣服是情急之中随便拿的，刚好是绳子上较小的一套。叶定一本来觉得应该合身的，可是穿在身上，却成了短衣短裤。难道不知不觉中自己又长高了？好歹终于遮了羞，叶定一也顾不上那么多，毕竟在他的世界里，衣服并没有太多美丑或者礼貌之分，而且眼前自己要面对的问题都比这衣服的问题要严重得多。心中对小屋充满了疑问，屋里却装了个见了他就打的姐姐，现在肯定回不去。抬眼看看，四面都是山，只有眼前一条路，虽不知通往何处，但修得倒也平整，于是硬着头皮走过去。
刚走了没一会，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好久没体会到饿的滋味了，叶定一突然有点兴奋。在此前那段经历中，镜室、八门、五色……叶定一虽然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总觉得不真实，不确定自己到底是生是死。现在明白过来，原来在那段经历里自己从未感受过饿的滋味。这可是作为活人最基本的需求啊。越想就越饿，这饥饿感也太强烈了。难道是因为以前母亲都让自己定时吃饭，从来没有这么饿过？不对啊，自己也曾经贪玩少吃顿午饭，晚上回家还有挨罚站桩的力气呢，哪有这么饿，饿到两腿发软，眼冒金星，倒像是饿了好几年一般。强撑着去找吃的，太阳又不合时宜地爬到最高。这下除了饿，还有渴，渴到嘴唇都干了，喉咙也哑了，每一次呼吸都扯得疼。这时候，如果能喝到点水，吃到一只桔子或者哪怕是个生山芋，都能救命了。
这算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还是心想事成，迷糊的双眼缝里真的看到路的下方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溪。叶定一想也不想地就跳了下去。捧了一抔喝起来，虽然没有龙鸾谷里的甜，也足够谢天谢地了。喝啊喝啊，喝了个酣畅淋漓，精神也好了些，连饥饿感都消除了许多，这才得空好好看看周围。小溪的北侧上方是一条路，应该是刚才自己来的那条。南侧，嘿嘿，看到这边叶定一乐了。那是一片桔子林！林子里全是桔子树，树上挂满了金黄的小桔子。风一吹，一个个金黄的小球球招招摇摇，好像在说：“来呀来呀，来吃我呀。”
没啥好迟疑的，叶定一冲进桔子林当中，一个接一个地吃了起来。他想起小的时候父亲给他讲的孙悟空大闹天宫，在蟠桃园里孙悟空也是这样吃的。他学着想象之中孙悟空丢桃核的样子把桔子皮和种子也随手扔在地上，哈哈，怪不得孙悟空吃得停不下来，这种感觉真是太幸福啦。可是当父亲的脸浮现出来的那一瞬间，这短暂的幸福感就消失了。
走出林子的，依旧是个落寞的少年。他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却又不知自己所知是否正确，更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高高耸起的大山啊，本应那么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孤独的太阳重复着单调的工作，在天空中划过一条寂寥的弧线。已是午后时分。看着前方那条未知的路，叶定一停下了脚步。虽然已经吃饱，疲惫感却再度袭来。刚才喝过水的溪边有一方大石，他便坐在上边，打坐起来。有太多事，需要好好静一静、想一想了。他运起雁荡心法，关闭了五感，很快入定。
过了许久，他再次开启五感。开鼻，等待桔香沁肺……
奇怪，飘来的味道并不是悠风带来的桔香，倒有一种刺激的臭味，闻了叫人好不舒服，肺子受不了这味道，呛得咳起来，以这样的方式开了口；口腔里也满是那臭味，**全无，更别说下咽滋阴了；耳朵里全是的枯燥而难听却吵闹的“突突突”、“突突突”，恼得人不得不睁眼；睁眼看看，哇天上的白云走得真快，咦山也在动，再仔细看看，哪里是云走得快，分明是自己走得快，原来自己正躺在牛车上，不对，牛车没有这么快，前面拉车的不是牛，是个……是个……人！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高手，自己久居龙鸾谷真是井底之蛙知之甚少。一咕噜爬起来，却撞在另一个人身上。
“同志，你醒啦！”说话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方脸膛，浓眉细目。
“这位哥哥你好，我不姓同啊。”叶定一很奇怪，为什么遇到的人总是给自己乱起名字。
那位小哥愣了一下，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懂，接着说：“小同志，你醒了就好。我们发现你的时候，河水都漫过你的脖子了，你却在河里坐着一动也不动，我们怎么喊你都没用，赶紧把你拉上岸，这正送你去医院呢。就快到了，你现在怎么样，一定要坚持到啊！”
医院？叶定一长这么大从来没去过医院。记忆里好像听父母说过医院是个专门治病的地方，可是自己没病啊。“我很好啊，不用去那个什么……医院了。”他瞥了瞥前面拉车的人，问：“这位哥哥，前面那位好本事，怎么把这车拉得那么快？你们使得是哪派的功夫呀？”
“小同志，你说话怎么这么奇怪。这是拖拉机呀，烧油的，你没见过？”他把叶定一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以前在大队里没见过你，你是哪里的？”
“我是哪里的？”叶定一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本来就是这里的啊，可是这里又不是我以前住过的地方了。他低头不语。
见叶定一迟迟不答，小伙子皱了皱眉。在这是倡导阶级斗争的年代，虽然有些人心中还存有善念，但这善念万一是错了人，最终的损失绝对会让自己承担不起。“你这人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到底是哪里来的？”小伙子提高了音量。
叶定一还是不知该从何说起，面前这位小哥问自己是什么人，那这位小哥又是什么人呢？只是一个陌生人，还是会跟曾经追杀自己家人的那些人是一伙的？父亲说过外面有许多人心险恶，自己的事能跟他说吗？他僵在一边，盯着眼前这位哥哥，同时也在奇怪为什么他的衣服跟之前院子里晾着的衣服、如今穿在自己身上的是一个款式，颜色也是一样，灰灰绿绿的。
叶定一的安静让小伙子对他更起了疑心。为了家人的安全起见，村子里和这个大队里的每个人他都仔细认过，绝对没有这个人。这个家伙肯定是新来的。小伙子上下打量着叶定一：对面这个男孩子个子不小，单看个子是到了下乡的年纪。但他衣服跟体型很不相称，而且因为泡过水还没有全干，透出结实的肌肉轮廓。从这点上说他不像是新来的知青，因为没干过农活的知青通常都比较瘦弱。而且，现在已经是1976年了，知青都在托关系回城，怎么可能还有新来的呢，除非是个傻子，被骗过来替了偷偷返城的知青的名额。想到是傻子，他又看了看叶定一的脸，嗯看脸像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就是面容比较呆滞，而且刚才还差点在上下河水里淹死，那么真有多半的可能性是个新来的傻子。幸好傻子都命大。那条河，不管是本地人还是过来插队的知青都知道，平时下河都要小心，每逢农历十五更是下不得，因为河水会在下午突然暴涨，尤其是八月十五涨的最快最凶。如果一不小心下了河，突然暴涨的河水很容易就会要了人的命，所以河边的那片小桔林长得再茂密也没人去碰。至于暴涨的原因，最初有些老人说因为这里是嫦娥的故乡，嫦娥每日沐浴都喜欢回来。不过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所以每当嫦娥将河水加满、沐浴之时，就是对应着地上每年的中秋节。也因此，自己刚来的时候那河还是叫沐娥河的，水满后就叫沐娥池。但很快，那些老人就被扣上了封建迷信的帽子再也不敢张口了，还有些当过红卫兵的知青指出沐娥二字有伤风化，就改了名字叫上下河。“上下”二字一是指河水的上上下下，二是说自己听从党的号召上山下乡。但是据父亲说是跟月球引力、虹吸效应什么的有关，成因跟钱塘江大潮差不多。只不过，父亲和自己都没敢跟别人宣扬过，毕竟表现得自己知道的太多，对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并没有什么好处。现在连知识青年都来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父亲的身份，还是不要暴露得比较好。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今天就是八月十五，对面的这个男孩子，该不会也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跑到河里来寻死的吧？”
小伙子和叶定一就这么对视着，各有所思。这时候，本来“突突突”响个不停的拖拉机也停了下来。吵杂突然转为安静。前面开着拖拉机的人转过身来。“医院到了。”这一声清脆干练，比医院更吸引人。叶定一循声望去，一抬眼就看到了个五官周正、梳着刚刚过耳的短发的姑娘，正半眯着眼睛轻轻挑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发丝。叶定一自小没出过龙鸾谷，更别提见过什么同龄女孩，只在这日午前才遇到一个，还一直追着自己又打又骂，相比之下面前这位姑娘配上这样简单的动作就显得温柔妩媚得多。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欣赏。幸好女孩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其实，比起这个木楞木楞的陌生人，女孩还是更在意拖拉机上另一个小伙子。
“唐毅，怎么回事？医院到了，不下来吗？”女孩问。
“晓竹，他醒了。”小伙子指了指叶定一。
女孩顺着小伙子的手指看过去，正看到叶定一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像是很习惯别人盯着自己看的样子，她只是白了叶定一一眼，淡淡地说：“哦，醒了好，也省得我再找关系急救。”叶定一不懂自己为什么平白得了这么一个不友善的眼神，对女孩的好感顿时减了七分，但也没吭气。
那个叫唐毅的小伙子对那个叫晓竹的女孩笑了笑，跟叶定一介绍着：“我叫唐毅。这位是陈晓竹同志，她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对了，你刚才泡了河水，现在感觉怎么样？真的不用去医院吗？”他这样问着，心里却是想着如果真的是想逃避现实而寻死的话，自己一定要想办法开导开导他，毕竟自己也算半个过来人。这样来说，人来人往的医院并不是个好去处。
“不用去了，我很好。”出乎唐毅和陈晓竹的意料的是，叶定说着一就起身跳下了拖拉机，朝来的方向走去。一方面他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个世界，他有些害怕，想逃避。另一方面，潜意识里，小屋还是牵动着他的心，他还是想回去弄个究竟。
“哎，这什么人啊！我们救了他，连谢谢都不说一声。”从没有人对陈晓竹这么不礼貌过，她气得在拖拉机上直跳脚。
“嗯，是挺过分。”唐毅附和着。他往后看了看，医院这座大队里唯一的两层小楼已经近在咫尺，他也放下心来。“晓竹，这里离你宿舍不远了，你先回去，我去看看教训教训他。”唐毅说着就追了上去。
“哎，这算什么事啊，这拖拉机可是花了好大面子人家才借给我的呢。”
“算我的，明天我干的活算到你的工分里！”
“说话算话哦！”望着唐毅的背影，陈晓竹笑的甜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