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伟没有回家,而是开车到了海边。他需要清冷的海风来冷静。海风凌冽刺面,也吹乱了他帅气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他血脉卉张令他周身仍旧感到灼热,使他感觉不到手握着的扶栏的阵阵冰凉。
自尊被掀了个底朝天了,于是极度自卑和尴尬像眼前的潮水一样袭来,然后燃起了复仇般的烈焰,把那潜藏在他身上二十六年的旧夏伟烧的不复存在,从此刻此地开始,将是一个新的夏伟,来迎接明天红日初升的早晨。他攥得拳头格格作响,“请大海做证!”他对着大海狂吼一声。大海用汹涌的涛声做出了回应。
“哼,这个公司我开定了!我要挣一百万,一千万,一亿,十亿!我能为别人跑市场,为什么不能为自己?!”
“哼,问我有什么资源什么优势,我的优势就是我是夏伟!能有绝对本事搞到SL公司源代码的夏伟!”。
“说我是一个内地的,你要不是披了那层官衣,你连内地的狗都不如。”
“哼,问我值不值,你也好意思,问问你闺女值不值,跟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的,问问我是第几茬了?”
“三套房子有什么了不起,到时候我挣三十套房子,把三十个房产证一齐摔到你脸上!”
“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当年抛妻弃子谁人不知,你的儿子连理你都不理你,跟着别人姓,叫着别人爸爸,你还有脸在这装模作样?!”
“还有你那美丽的娇妻,跟健身房的教练小伙打得火热,世界上就剩你不知道了!”
夏伟越想越生气,他看着涛天的海浪,以及远处情人坝上明灭的灯光,景色很熟悉,他想起了在与于小红分手那天晚上他到处找寻她的情景,她的安危牵动了他一夜的心,听到姚静静报其平安他是多么的释然,是什么,让他执意要写下那个惹事生非的贴子呢?是因为她是农村来的吗?是,又不尽然。因为当他看到现在的于小红时,农村问题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后悔。那是什么呢?夏伟努力回想着那天晚上王总请吃饭的每一个细节。他第一次惊然顿悟,那晚之所以生那么大的气,不是因为她是农村的,而是源于深深的嫉妒!于小红与王斯聪表现得熟络,让他嫉妒。在他父母的灌输下,最后他分不清是因为农村问题还是嫉妒问题了,或者只是藉由农村问题让嫉妒出了一口气。
夏伟后悔意识到这个问题太晚,他想郑重地约请于小红,向她解释,求她原谅,求她再给一次机会。他给于小红打电话,手机关机。
夏伟的思绪又回到了去年秋天跟于小红回老家的情景,那真是一场独特的经历,用夏伟的话说,演绎了现实版的人在囧途。
从岛城坐汽车走了两个小时的车程,到达她们县里的车站后,又坐上了一辆公交车,坐上公交车,通常意义的理解是到家在即,谁知车停在了一个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山路口。于小红指着很远很远飘渺可见的村庄对夏伟说,那就是她们村,要走大约十里的崎岖小路。下过雨的小路泥泞湿滑,夏伟深一脚浅一脚,提着行李,艰难行进,崭新的鞋在泥水里泡腾着,蓝色的牛仔裤溅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泥巴。他向于小红埋怨,家里人为什么不来接接他们俩,于小红说弟弟大军不在家,家里养的老母猪今天待产,离不开人。夏伟想就这样走下去吧,终究还是有个头的。可是走到一半,就被一条宽两三米的小河截断去路,小河的水不断向外翻涌着,还吐着白色的泡沫,于小红告诉他这是一条海河,跟海连在一起,正在涨潮,现在水深将近一米。夏伟惊问,那平时他们都是怎么走?于小红笑着说,两个办法,一是等落潮了踏石而过,二是等有拖拉机三轮车通过时顺便搭乘一下。这么多年,她就是这样走过这条小路的,于是他们站无站处立无立处,等啊等啊,等得夏伟腰酸背疼,也不见潮水有半点落处,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才有一辆收鸡鸭的三轮车开了过来,三轮车上的人不用打招呼即会意,停下让两个年轻人坐在布满鸡屎鸭尿的后斗上,然后涉水而过。三轮车的人和于小红是一个村的,于是,过河也没停车,就一路将两人送到了村路口。一下车,他才领略什么是一身鸡毛,在村里七绕八绕来到了于小红家,迎接他的,是婴猪的嚎叫——于小红家的猪生了!
于小红的父母看见夏伟,笑脸若花,他们热情地招呼夏伟家里坐,即去处理母猪的产后事宜。夏伟得以认真打量于小红的家,院子里的瓜果李枣不肖细说,室有四间,堂屋一间,堂屋左一间,右二间。堂屋两旁是个颜色深灰的水泥灶台,灶台上还放着两个堪比浴盆的大黑锅。堂屋靠后窗处是一个长长的饭橱,饭橱上还放着两大盆刚煮好的玉米和花生,冒着热气,泛着鲜香的味道。饭橱旁边,还安放着一个大水缸,用木盖盖着。在堂屋的左间,夏伟生平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炕,这屋显然是于小红的,炕席一角,整整齐齐叠着被褥,墙上挂满了各种奖状。炕的一边有个搭有书架的简易书桌,上面整整齐齐地排放着于小红的书。堂屋右两间是打通的了,第一间显然是于小红父母的卧室。正对炕的简易桌上,放着一个21英寸的电视,家里除了整洁,再无其他亮色。
夏伟分明地记得于小红爸爸用给老母猪接生的手从一个破瓶罐子里,捏出了一点茶叶,放在了他给老母猪接生的手涮洗过的杯子里,泡上茶后,递给了夏伟。夏伟直觉恶心,一直没有喝。
晚上他吃了他平生吃过的最鲜美的玉米和煮花生确是真的,就在于小红父母睡觉的炕上。炕,是胶东农村最重要的外交内政场所,让夏伟受不了的是,吃饭要脱鞋上炕吃,来人串门脱鞋上炕聊,晚上家人聊天围炕而坐,睡觉就在这硬如石板的炕上睡,磕得他一晚上没睡着。
除了吃的记忆,最大的细节,还是于小红父母的热情,他们称呼他为“孩子”,他们也盘问夏伟老家是哪里,干什么工作,但是与刘继业的盘问态度完全不一样,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打跨他的自尊,而只是关心。他们不懂得什么资源优势,就知道劝夏伟好好干工作,父母供养一个孩子上大学不容易云云。
对于这个家庭,他的心态与当下也是截然不同,从前是那么凌傲地俯视着眼前的一切,总觉得他们的女儿找到他是赚了。
天气太冷了,夏伟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他看了看手机,八点多了,不知为什么,回想到于小红家里的经历让他的情绪舒解了许多,他刚想回去,意外地收到了刘小娅的电话,夏伟没有接起,强硬地把电话挂掉,遂回复短信:“你们这个高大上的家庭我配不上,我们分手吧。”短信发完,他竟有些意气风发,刚走几步,却见一个女孩子挽着一个他熟悉人的影子走了过来,女孩子他有些印象,当是那个电视台女主播余阳阳,而那个熟悉的影子正是王斯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