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之后。
灰蒙蒙的天,下着牛毛细雨,从昨夜开始,一直下到今日早晨,雨点夹带着阴湿的空气,笼罩了南海郡的各个角落。
南海郡城外正北的某处山上,林海苍茫,草木依然苍翠,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摆婆娑,似在彰显着它们顽强的生命力,但在与寒风相抗的呼啸声中,又显得那么萧索。
一颗高大而苍翠的松树下,一个瘦小的身影背靠着树干,偶尔抬头仰望着苍茫的天宇,一张原本消瘦蜡黄但此刻微微泛白的脸上,眉头微蹙,双齿紧咬,双唇轻颤,他心下实在恼恨这个该死的天气。
在阴湿的空气中,不难看出他单薄的身子正瑟瑟发抖,因为披在他身上的那件原本已被洗得灰白且打满补丁而此刻早已被雨水打湿的单衣,实在无法给他带来需要的温暖。
这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小男孩,但那满脸的坚毅和沧桑之色,却又让人无法揣测他的实际年龄。
“要是猎物再不出现,我可得回去了,爷爷怕是饿了……”他望着阴冷的天,蹙眉想道。只是这么狩了半夜,什么收获也没有,让他无功而返,他心下实在不甘。爷爷伤得很重,需要吃些肉来补补,再者,王师傅那也需要自己打来的野味充当学费……
“家里还有一只昨夜打来的野兔,等下烤了给爷爷吃……今天怕是去不了王师傅那了……”
茂密的松叶无法完全遮挡无孔不入的雨滴。看着冰冷的雨滴滴落在自己脚上那双残破的小鞋上,他抬头望着远方,仿佛看见迷蒙之***郡的影子,脑中不觉浮现出一道令他留恋而又有些恼恨的身影。
“这么冷的天,姐姐——啊呸,她才不是姐姐!”想到温馨处,他脑中忽又想到某些不开心的地方,心下一恼便将她甩出脑外,只是没过几秒,那个清丽温柔的身影又窜入脑海。他心下暗气,却无他法,只有咬了咬牙,有些悲伤地想道:“她肯定还在做梦,想着她的穆公子吧!”
想起那个华衣翩翩,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穆公子,他心下更恨——若不是他,爷爷怎么会伤的这么重?若不是他,姐姐还是原来的姐姐……
他真想狠狠地将那个穆公子踩在脚下,但是,他没办法,他现在还是太渺小了。他猛甩了甩头,将那个可恶的身影甩出脑海,眼中不觉有些黯然。连着几日打不到多少猎物了,再这么下去,王师傅怕是不愿再教自己,自己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反观那个华衣翩翩的公子,听说他是当朝丞相的儿子,那个丞相好像比姐姐的爹爹段太守的官还大,看段太守整日作威作福的做派,不难想象那个比段太守更大的丞相,是何等的威风!
这么想着,他目色变得冷峻起来,苍凉而孤傲。这是一个强者为尊、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谁的体会比他来得更深切,只因在他过往的生活中,那些毫无权势的平头百姓,都曾对他冷眼相看……或许现在仍是如此,从未改变……
他冷眼看着高天,苍凉而倔强:“秦道生,因道而生,这是爹给取的好名字,我怎能辜负了他的厚望!”
他紧紧攒着左手间装满小石的破旧布袋,右手抓起缠在腰间那件早已无法穿着的淡紫色童衣的衣角,坚决地看着,仿佛看见了久远记忆中的那个顶天立地的高大身影……
道生,不与汝意,不为吾愿,或存于天地之间,汝命自怜!
这是他失去意识之前,父亲留给他的最后话语,在孤寂的岁月中,他似乎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直到醒来的那刻,他忘了自己的名字,却忘不了这句话。
“唧唧……唧唧……”
有生命的动物,终究是要出来觅食的。就在秦道生满目坚决地看着手中的淡紫色童衣之时,阴冷的林间终于响起了几只野鸡的叫声,给唯有冷风呼啸的森林带来了一丝生机。
秦道生放下手中的衣角,清瘦的脸上犹有坚决之色,冷眼盯视着草丛间窜越的几只野鸡,同时右手疾伸入石袋中,快速抓出了几颗石子。
“噗噗……噗噗……”
“唧唧……唧唧……”
似是发现了树下的猎人,几只野鸡受惊,惊叫着扑打着翅膀,急欲逃命,只是还未等它们飞出几步,树下的石子却早已“嗖、嗖、嗖”的几声疾射而出,仿若利箭一般疾速飞来,狠狠地打在了它们身上。
“唧唧……唧唧……”
几只野鸡成功飞逃,而另外的三只却没有那么好命,落下地来,在松叶铺满的地上无力地拍打着翅膀,发出绝望的悲鸣。
秦道生走近,弯腰拎起了挣扎的几只野鸡,一看虽然不是很大,但总算有所收获,他坚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惦着手中的野鸡,涩声笑道:“野鸡啊野鸡,我以为今天又没有收获,想不到你们来了,谢谢啦……”
不和谐的语调,不和谐的身材和穿着,不和谐的年龄,和着周身不和谐的阴雨绵绵的山林,竟是这般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这是弱者眼中苍茫的世界。
时间不早了,秦道生拎着几只打到的野鸡,穿梭于这片仿佛与他融为一体的阴湿的山林中,左拐右弯,攀爬跳跃,任凭斜风细雨扑打在单薄的身上,激起冰冷的寒意,然后又在快速地跳跃之中,蒸成汗气,挥散在空气中。
青山相连,沟壑相通,苍茫的天空笼罩了这片天地,却无法阻滞少年不少年的脚步,很快,眼前山脚下的一个村落,便在雨雾之中显现出了它的轮廓。
此处已是南海城郊,道路两头田埂纵横,偶有农夫赶着耕牛,披着蓑衣在田间翻着耕地,准备着来春的播种。对于这些普通的劳动者,秦道生心下滋味难明。他无法忘记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几年岁月,无家可归,孤苦无依的他成为南海郡中一个四处浪荡的小乞儿,在饥饿和旁人的冷眼辱骂之中,过着冰冷的生活。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财主员外、夫人小姐,甚至庸庸碌碌的商贩小二,和这些勤勤恳恳的劳动者,都曾给他脆弱的心灵带来了深深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