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斯拉独自站在码头,风吹乱他的发,风声掩盖离船的铃。
他摘下眼镜,世界才真正清晰起来,九桅船络绎不绝驶入港口,五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艾港时,码头只有稀稀落落的几艘七桅船,一切都变了。
变化不是坏事,至少这几个月。
王朝战争只持续了三个月,如他所想的那样,战势从一开始就是一边倒的局面,破落的雷文王国早已无法支撑,千年的寒鸦终于飞走,独角兽登台,在人民热切的目光中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就像艾港。
只花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个腐朽古旧的城市便焕然一新,原来街上随处可见的乞儿、流民、异教团、革命家还有暗黑法师现在全消失了,就像那个大法师施了魔法一般。在失马城也能看见这样的变化,人民变得更有朝气,更有活力,街上能见到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微笑,大家都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尽管如此,也没有那一个城市的变化有艾尔哈拉港那样大那样快。失马城,铁城,大兰纳城,小兰纳城,托德堡,杜卡特兰堡,在过去的半年里他访问了所有艾尔哈拉的城市,作为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站——艾尔哈拉港无疑让他印象最深。
又有一艘船泊入港口,船体有如一个城堡般巨大。乌斯拉默数一下,居然是十二桅船,风帆上那个大大的双蟒纹格外显眼,他眉头轻挑了,他认识这个纹章,他也听说过这艘船。
这是男爵家最出名的巨蟒号。
想起杜克男爵,乌斯拉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下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不妥,面庞恢复过来。
总督喜欢他,乌斯拉能感觉出来,不是那种口头上的喜欢,不是那种对后辈褒奖似的喜欢,不都不能叫喜欢,应该是欣赏,非常欣赏。这一点从发往艾港的公函中那随意喜悦的语气中就能看出来,他担任奥拉总督的首席秘书快七年了,用这样私人的口吻呈现在公函上,这还是第一次。就好像奥拉总督以往的严肃认真都是装出来的,就好像艾尔哈拉的总督和艾尔哈拉港的总管是平级,就好像......他们是一家人。
风渐大,乌斯拉紧了紧风衣,掏出他最爱的火木烟斗,点上他最爱的齐克松,熟悉的味道仿佛将他带回了故乡。几朵黑云在海上聚集,码头被一团阴影覆盖,天边却能透出一点光,这是大雨要来了,他吐出一口烟,让自己沉浸在烟雾中。
他不敢以奥拉总督的家人自居,但是在外人看来他们就像是兄弟,在各种浮夸的声音中,他一度也有了这样的感觉。不过现在他不会这么想了,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总督,一个不再严肃认真的,一个随性风趣的总督。这是不是一个好兆头呢?他不觉得,相反,为总督服务了十九年,从一开始的驻派秘书,常任秘书,一步一步到文室长,二等秘书,一等秘书,直到现在的首席,他为奥拉大人鞍前马后,如影随形,日夜操劳,恍然回头才发现——总督还有自己不曾见到的面孔。
挫败,恐惧,羡慕。
乌斯拉深吸一口,齐克松的香味填满他的口腔,天上的黑云越来越密,随时大雨可能落下,而风却停了,海面平静却一片污黑。
他有一些情绪,但不会沮丧,实话他觉得自己已经过了会沮丧的年纪。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能让他对总督的理解又进了一步。更何况,杜克男爵有这个资格让总督如此看重。未动兵戈拿下艾尔哈拉港,平息艾尔哈拉还未开始就一结束的内讧,消除新王对总督大人的疑虑,包括现在他眼中的这个崭新的艾港,都是男爵无可争议的功绩。
克制,冷静,缜密,聪明,超然的气度和难以琢磨的行事,还有那个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巨蟒,男爵确实是他见过的总管里最优秀的一个,这样想来,男爵何止是可以赢得总督大人的青睐,或许获取新王的友谊也不在话下。
又或许......男爵还可以变成伯爵,总管终成总督。
这并不是不可能,奥拉总督已经六十岁了......
齐克松早已燃尽,他却依然叼着烟斗静立,眼前的航船来来往往,这已不知是第几艘了,而如山般的巨蟒号只是静泊于港,头顶的云已黑透,就像一个天空中的巨大下水道,容纳着所有蠕动着的污秽,让人作呕。
对乌斯拉来说,渴望和男爵保持良好的友谊并不意味着对他对总督忠心有瑕疵,他完全忠于总督,是的,不管这个总督是叫奥拉还是叫托达亦或是叫......杜克。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之前那些对于男爵的毁谤将全在他脑中销毁:什么走私?哼,西陆上稍微有点身份的人谁没有自己找钱的门路,比起尼古拉斯时期的明目张胆,现在的贵族已经懂得收敛了;什么暗中积蓄私人武装?呵,暗中?巨蟒是谁的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杜克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谁,没有巨蟒的支持,那里会有不见血泪的艾港征伐战;私人武装?奥拉总督本人就是整个艾尔哈拉最强大的武装力量;什么强虏平民女子以供自己淫乐?赫,这不是贵族的正常爱好么;至于什么吸食人血,圈养人畜,勾结狼人就更是无稽之谈。
当然,对于大盾传达给他的信息必须得到重视,毕竟大盾卢德的身份太过特殊,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呢?或许找男爵本人商量一下会更好。
一阵踢踏声踩着木板从身后传来。
“尊敬的乌斯拉大人!我才知道您在这里,我们的陪同没有经验,竟让您在这种地方被风吹,我一定会好好责罚她的,真是万分抱歉!万分抱歉!”
乌斯拉抖出松灰,重新揣好火木斗,戴上了眼镜。
世界恢复了模糊。
转过身,乌斯拉脸色恢复往常,一个礼节式的微笑拿捏得恰到好处,一个风度翩翩的老绅士立刻呈现。
“塔南队长,是我自己说想一个人来码头看看,你可千万别责怪缇娜,她还只是个孩子啊。”他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塔南,眉头快速耸动一下,渗出一缕淫邪。
塔南一瞬间觉的自己眼花了,他再仔细看去:明明还是那个风趣优雅的乌斯拉大人啊。
“大人不责怪,塔南万分感激,”说着弯下腰,“舞会就要开始了,请大人上车。”
乌斯拉微微点头,再没看塔南一眼,迈步向前。
缇娜,缇娜,缇娜,哼哼。
海港大钟响了十七下,雨还是没有落下,蠕动的秽云爬过艾港的天空,去往了别处。这莫测的天气,变化太快,一会一个样,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是云是雨。
就像艾港。